走廊,连着两头,一边是祖父的灵堂,一边是设席的食堂,而我,伫于回廊之间。
灵堂围着一圈昏暗的烛火,微光点亮了花圈,火光也在祖父的遗照上闪烁。照片上的他微笑,容光焕发、清癯硬朗;而现在躺在棺木里的他瘦的皮包骨头,没有丝毫的表情。焚香氤氲出白烟的虚幻,幻境中使人无法相信照片中的和躺下的,是同一个人。不近不远处,僧侣的诵经声或急,或缓,或高,或低,融入烛光,融入白烟,融入苍茫的夜色中。
而食堂里,送菜的来来回回,碗筷勺盆撞击发出声响。吹唢呐的苍凉了半边天,哭丧声似乎要把大地撼动塌陷。香烟制造出的白雾将整个大厅笼罩,似乎也在营造一种梦幻。
我伫于回廊,一头是深邃与幽暗,一头是嘈杂与亮堂。光从一头延伸到另一头,逐渐暗淡,我伫于回廊,就在这不明不暗的灰色之处,在这生与死,明与暗,未来与过去之间作证。我什么都没有想,却好像想到了一切。
“突然间,一切都活着,并且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切过去的粗粝而鲜活的经历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我一直将祖父作为我童年的象征,因为我的童年大多的时光是和祖父一起度过的。我记得祖父带我去棋摊看象棋,两个对弈的老头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棋盘不说话,而一圈围观的老头七嘴八舌,对着棋盘指指点点。吃子儿时木棋子相撞,发出结实而清脆的声响,之后就很自信的放一边砸下,木子儿堆得老高,像是一堆小号的桃酥。我耐不下性子看完一盘棋,就自己溜一边玩去了。
一玩就是玩到傍晚,祖父此时早已烧好了晚饭,又出来叫他那个玩心很大的孙子回去。“再玩一会儿”,我总是这样说。但一会儿是多久,没人知道。快乐总是短暂,但人们总是想把它延长,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回去的时候夕阳正散发它温柔的光芒,整个世界都染上了酒醉般的红晕,浸染在红色的浪漫与朦胧之中。光韵下渲染出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长的影子牵住短的影子的手,短的影子不时地回头,恋恋不舍于他离开的地方。当然,这未必是我,无数段时空,无数次落日,无数个归家的身影,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这样的场景无时无刻在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都可能在发生。快乐虽然短暂,但至少,那一轮夕阳是永恒的。
上了小学后,几乎是祖父天天接我回家。我是个很挑食的人,学校食堂吃不惯,午饭就吃的很少,所以到了四点来钟就饿了。一出校门,就迫不及待拉着祖父去“觅食”。
学校那条街边一排都是各种的小食。酱香饼外皮薄而脆,里头软而嫩,刷上的酱是咸甜而不腻,点缀的白芝麻粒粒香而饱满。煎饼烙锅上摊着一张张手抓饼,发出“滋滋”的油的声响。炸串的大铁锅里,金黄色的油滚沸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咆哮声,油香很快就溢满了空气。还有骑着电动三轮车,有电动大喇叭反复叫卖的“北方大馍,老面馒头”:黄色的玉米馒头微甜清香,白色的原味馒头可以蘸红烧肉汤,豆沙小馒头一口一个,三角形的糖心馒头清甜而不腻。特别是冬天时馒头厚厚的被子盖着,掀开后白色的蒸汽立刻喷薄而出,馒头捧在手里,氤氲的温热似乎能暖和一整个冬季。一整条街上,有无数的小吃任我挑选,这是一种舌尖上的怀念与感动。
挑食不是一个好习惯,生活中不应该挑剔,因为生活不会给你多少选择的机会。而在那时,我有的是挑剔的资本与任性,因为祖父觉得,小孩子嘛,就该惯着点。
又一声苍凉的唢呐声响起,刺破了回忆,我回到现实,仍矗立于灰色的回廊中。如果生理层面的童年早已过去,那么祖父的逝世意味着精神层面童年的终结,我与过去童年生活的纽带的断裂。童年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苍白,似乎褪色了一般,变得单调、乏味。我不过是每天上学、放学;父母不过也是上班下班。放假无非随便老套的娱乐,过年过节年年似乎也大差不差。每天就是机械的重复,偶尔会有一些小的不一样。我厌恶这种重复,这种重复使我感到生活的苍白。
“总归是那样”,所以,“随便了”“就那样了”“无所谓了”。白色是只存在于乌托邦的纯粹幻想,黑色是希腊式命运悲剧的英雄悲壮。而生活既不黑也不白,却是一抹灰色,它白不到让你满意,黑不到让你绝望。灰色带来无力,无力产生迷茫,迷茫就看不清方向。就像我正伫于灰色的回廊,在回廊里就得做选择,但我不知是前进,亦或是归去。
总归是那样,天气也不能让人称心。江南的梅雨季一到,整个天空面黄肌瘦般的病恹。太阳光是软弱无力的灰色,雨却总是要下不下。风扬起尘土,却吹不动空气。空气是静的,静得让人发闷,像有人扼住了咽喉,但不至于把你掐窒息的地步。我讨厌这种天气,讨厌这种灰色和阴郁。
厌恶一点点积累,青春的自负与不甘驱使我去寻找消解这种灰色的方式。既然“尘世难逢开口笑”,那么“菊花须插满头归”。正如一切青年躁动不安的灵魂一样,我以我的方式在追求着标新立异。对一切快乐与不快乐,都是解构般的戏谑,狠狠嘲笑着生活的无意义。花式的整活,搞怪的段子,不管怎样,有趣就行了吧,有趣本身就能成为意义。用摇滚填补空虚,以说唱抚平不安。总之,不一样就行了吧,就不再“总是那样”了吧。
就像是梅雨季过后的第一场暴雨,电闪雷鸣伴着狂风大作,雨滴连缀成柱,编织成帘幕。天空随着雷电的闪现忽明忽暗,树被扭曲到倾斜。末世的兴奋感涌上心头,一切烦闷都被冲走,一切尘晦都被吹散。暴雨是青春不安躁动灵魂的狂欢,因为它本身就是要消解一切。
“你总是想和别人表现得不一样,但实际上却又是一样的。”高中的班主任在我的日记本上留下过这样一道批注。那次日记我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形容软体条状的爬行动物,并且违着心夸它可爱,但我其实还是会怕虫子。
不一样?一样?
如果所有人都想表现得不一样,那么的确,我们还是一样的。是的,都是一样的。就算是我难以忘怀与割舍的童年也是重复的、一样的。
那一轮落日万年前就普照着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贪玩而不愿归家的孩子不必是我这一个,梅雨季之后必定会有暴雨,青春不安的心脏永远在跳动,送我们归去的唢呐在这片土地上响彻并苍凉了数千年。
童年也会是重复的,只是我们还没有意识去思考与窥见生活的本质。在长大之后,人们开始思考生活的本质与意义,而思考的开始,也就是对重复的无意义感产生的开始——这是意识自觉的代价。
而我们应该做的,是去爱生活,而非爱生活的意义,不是去改变生活重复一般规律,而是在重复中去寻找细微的不一样的惊喜与感动。
生活的本质也许就是重复,但生活未必就应该感知为灰色,灰色的阴影源于恐惧。我们之所以试图去消解这种生活本质的规律,是因为我们的自负,是因为我们害怕承认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试图去消解一天二十四小时的重复,试图去否定每天工作、休息的单调,只因我们害怕变得普通。
最后一声唢呐在传唤着祖父的归去,我离开了灰色的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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