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刀飞行
乡下的夜晚,其实最适合睡眠,除了偶尔几声狗的叫唤,你可以听见清风或者细雨,你当然也可以拨弄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在某个音乐的背景里,任思想悠然散步。空气里可以闻到青草的味道,还有泥土,渐渐弥漫的湿润气息,在最安静的时候,你把心事腾空,通体都能感染鲜活……
【之一】娟娟
距我们家不远,中间间隔两三家吧,是一家茶铺子。乡下的茶铺子,就是自家的房子,桌子椅子,一堆茶瓶,粗瓷的茶杯,尽可能地在房间摆满几桌,每到下午晚上,这边厢麻将声声,那边厢纸牌甩响,香烟缭绕,老板,一般是老板娘,就提壶倒水,每张桌子不忘嬉笑几句,偶尔打情骂俏,一时间大伙哈哈一乐,气氛很家常热闹。我经常过去走动,不是打牌,而是买东西,茶铺子除了喝茶打牌这摊子事儿,还辟了烟酒档,糖果瓜子,香烟饮料,随便打牌的喝茶的喊一嗓子,就马上有人应了,一手交钱,一手换物,很是便当。我基本上都是是买烟,天太晚了,烟盒空了,不着急,只要茶铺子没关门,就从从容容的过去,几步路,还间或可以看看月亮,树影婆娑,闲散方便。
只是一般走到门前,先迎出来的不是老板或老板娘,而是一条圆滚滚的黄狗,四蹄短小,肥头大耳,仰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毛茸茸的尾巴起劲儿的摇,很熟稔的晃过来,挨着你的腿很是亲热。到这时候,里面的人才会看见你,然后一声轻喝:娟娟,别挡道,让大哥进来。
这条狗叫娟娟,看她那肥胖的身体,滑稽的神态,怎么也不能和那个秀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可是就那么叫了。
说起这只狗有些渊源,是因为母亲也养狗,刚搬来的时候,我们家几只漂亮的狗笼子一落地,村里就有些看热闹的慢慢围了来,看爸的轮椅,母亲养的几盆兰草,我们家的几条贵宾犬,欢欢,乐乐,星星,点点,一边看,一边兴奋地议论。挤在人们前面的就有娟娟,她有些害羞,又十分好奇,却生生地半蹲半卧,胖嘟嘟的像一只皮球,似乎不敢正眼盯着,但又不愿扭头,倒是我们那几条狗们,骄横惯了的,满脸怒气的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对着她大吼大叫,一刻也不停歇。
那以后的日子里,在我们院子门口,就可以常常看到娟娟的影子了,她或许就是随意逛逛,知道来了新的邻居,还有同类,没事儿就来走一圈,偶尔把圆脑袋伸进大门里面张望一遍,有时候会听到里面的狗叫,马上竖起耳朵,眼睛紧张地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到没有动静了,才松散下来,一步一回头的慢慢离去。
大约一两个月的样子,再见到娟娟,忽然发现她的体型好像更圆润了,后来听茶铺子老板在那里说话,知道她有了身孕。那时节我们家的欢欢也大着肚子,就没再留意娟娟的消息。在我们家,因为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期待,母亲还有些忐忑不安,越是临近,越爱提起话题来说,就怕照顾不好呢,这些小东西。但后来的经过和她想的完全不同,第一次做妈妈,我们家欢欢就表现出了美好的天性,自己咬掉脐带,自己给小狗崽清理干净,母亲根本插不上手,等她回过神来,六只一模一样的狗孩子已经争先恐后的趴在欢欢的肚皮上抢奶吃了。母亲像得了宝似的整天观察着它们,满脸都是喜欢,看我们欢欢呀,多能干,真乖!早就忘了那些狗儿调皮捣蛋让她大声呵斥的过往了。
而几乎在同一周,在知道我们家的狗生了六只小狗之后,茶铺子的老板娘有一天兴奋的专门跑我们家跟母亲说,我们娟娟也生了,你猜几个?没等母亲说话,她就咯咯的自己笑,也是六个字,呵呵呵呵。
那一天去茶铺子买烟,娟娟没有出来迎我,在大门边上,茶铺子老板给她找了个纸箱子,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一群小家伙在她身边也睡得憨态可掬,只是,不像我们家的品种狗,色泽体型几乎都一样,她的孩子,就太丰富了,有白底黑花的,有黄的,有黑的,还有一只像是灰色带些黑色的,我心里有些发笑,分明是中华田园犬,出生落地就分出了血统与高贵。但再看娟娟和我对视的目光里,我又不禁微笑,她那副神情,仍然是一个创造了生命奇迹的伟大母亲的模样,满脸满足,眼眸柔和,看看我,看看自己的孩子,浑身散发着母性的气息,幸福而安详。
这就是娟娟的故事,一个懂狗的朋友来我家玩,看到过她,说她应该是土狗和哈巴狗杂交的后代,胖乎乎的,嗯,乡下养,好养,也很可爱。
昨天我还看到娟娟,有几只小狗也不知卖掉了还是送人了,她领着一条白底黑花的,叫妮妮,还有一只小黄狗,叫小米,依然老远看到我就摇头晃脑的跑过来,把圆脑袋放在我的脚上,已经为狗妈妈了,还是那样的顽皮,咬我裤脚,蹭我裤腿,尾巴飘摆如旗……
【之二】刘俊光的干爹干妈
刘俊光自己说,小时候他体弱多病,成活得甚是艰难,后来有村人指点说,认个干亲吧,能够辟邪挡灾。于是在他三岁多的时候,父亲选了一个吉利的日子,引着他拜了邻居一同姓男子为干爹,奉上两瓶酒,两条烟,两只鸡,两条鱼,四色礼仪,当真跪下来磕了头,完成了仪式,然后干爹干妈的喊到了现在。说来也怪,自从认了亲以后,他的身体竟真的慢慢好起来了,读小学的时候,还得过校运动会长跑的第一名,他说,我是享了干爹干妈的福分,受了他们的恩德呢。
这边的人喜欢把小辈子人的名字重叠起来喊,刘俊光,就被简称为俊俊。俊俊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没有什么酒量,但人很干净实在,总是提溜点子什么过来,哥,把你那泡酒弄杯喝喝。他常常带过来的都是些猪的零件,心,肝,腰子,猪蹄,猪尾,大肠,耳朵,很新鲜,也很血淋淋。就知道了他干爹的一些事情,他干爹原来是杀猪的,对他像亲儿子一样,每次他从镇上路过,只要看见他,准要给他塞手里些什么,他知道我对猪肉不很感冒,所以找我喝酒就刻意变了个花样。接着就是一番煎炸炒炖,酒意便来了。
他不是话很多的那种人,可和我在一起就特别随便一些,大概是我谦和的个性吧。说话的时候,他不大的眼睛总是很认真地看着你,你信不信,别看我干爹五大三粗的一个杀猪的,我干妈可是远近有名的美女呢,当然是年轻时候哈。他说,那时候干爹也没有做杀猪这一行,是生产队的队干部,样貌虽然不算英俊,但身体健壮,很有男人气慨,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在队上很有威信的。风华正茂的干妈那时候眼界很高,一门心思想往外去,接二连三的也接触了几个县上的市里的干部,但不知为何,都没有个结果,干爹早把干妈的容颜记在了心里,就托人去说亲,回话是,只要能把人家弄到镇上去工作,再说这事。
干爹一家四代务农,哪有那本事做成这事呢,暗地里就郁闷不已。忽然某一天,干爹辞去了队干部的职务,村里村外的很少看见他人了,过一阵子,有知晓地说,看见干爹在镇子上的屠宰场上班了,众人都很吃惊,后来陆续有人知道的人多了,才慢慢的习以为常了。再过一年,干爹从镇子里回来,一身齐整地去了干妈的家,具体怎么过程至今无人了解,但出门的时候,有人看见干妈笑吟吟的把干爹送到了大门以外。
俊俊说的都是本地话,但很慢条斯理,所以听起来清楚易懂。谁也不知道其间的奥妙,他说,那年年底,干爸自己开了个卖肉的铺子,第二年春上,全村各家各户都收到了他们办喜事的大红帖子,干妈大大方方的给干爸洗起了衣裳,在村前的小河里,干妈端着干爸的长大的衣服,高低起伏的漂来漂去,全然不在乎村人诧异的目光。
你知道吗?干妈其实自小有病,落下的病根儿,有先生开的药方,说常食猪心猪肚对她的病有效,呵呵,俊俊被我灌得几乎半酣的时候说起那秘密,干爸那年求亲,其实人家还有一说,干妈有病,你要是能治好她的病,不嫌弃她的病,也可以商榷,那就是干爸辞去村干部去学杀猪的原因,那也是干妈家人想让干妈嫁到县里市里的原因,俊俊有些老成的看着我,你说,干爸对干妈那份心意,噫!多让人感动哇!
原来是这样……
我是见过俊俊干爹干妈的,那是另外一副样子,高大威猛的男人,鬓角已皑皑白,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一辆250的摩托车,神态从容的从街道上走过,很多时候,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身体肥胖但面容红润,一只手搭扶着男人,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腿边,手腕上,一对青色的玉镯莹莹透亮,摩托车徐徐清风,男人女人慢慢随风去远……
【之三】集市见闻实录
从村子东头出去,有座桥,桥下有流水,可以看见流水之下水草如石纹如草痕。过桥三里,是一个十字路口,南北贯通的路去往两个知名的城市,一直前行却是镇政府所在地,大理石的门柱,几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人民政府,镇委,乡镇企业管理中心,计划生育咨询辅导站……象征着一级政府的办公所在地,不怒自威地露出一派狰狞的强势。镇上有设施完好的农贸市场,在镇子偏东南些,规模挺大,逢单日而成市,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可以算着日子赶集(赶场),交易简单,或买或卖,自由自在。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起得很早,赶早市嘛,可事实证明我全是想当然,这里人们的习性很是懒散,去得早了,只见得稀稀疏疏不多人等,还是才卸下担子,铺开摊位,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的,想买什么,看人家边整理着边忙乱的给你打点,心里甚是过意不去。问他们,今儿不是集市吗?都笑着打你,还早呢,八九点钟才闹热!
逛罢一圈,方见那大户商贩,大三轮摩托车突突的直接进场,成堆成捆的新鲜菜式琳琅满目,声音敞亮地吆喝忙活,时间长了,知道这些菜价格便宜,多以走量为主,但据内行们说,他们卖的菜呢都是外地贩来,质量营养上就差多了。最喜欢哪些挑挑担担的小菜户,三三两两的悠闲而来,可能就是一挑番茄或是黄瓜,也可能是空心菜茄子豆角,辣椒丝瓜,芹菜蘑菇,都是自家种植生产的,外形或许小巧些,颜色清淡些,但做出来的味道,绝对鲜香可口,滋味厚重。
市场还是比较规范的,划分了几个大的区域,蔬果区,肉类区,鸡鸭鱼区,干货区,自由贸易区等等。其实最边角上还有一块卖服装的地盘,没有具体的规划区,但自成一体,两根木柱扎起,一排排铁丝锁住,应季的各种服饰依次挂好,前面也都有一个花车,散放着混乱的单件衣服,一张或几张纸牌子,上面写的鲜血淋淋:跳楼大甩卖!!给钱就卖!!挥泪清仓!!不一而足,有胖胖或瘦瘦的男男女女在摊位前笑嘻嘻地向走过的行人招呼:想买什么衣服,看看嘛,试试不买也行,过来这边瞧瞧!还有几家用个硕大的箩筐盛着拖鞋凉鞋,上述粗笔大字:10元一双。买两双八元。
让我驻足最多的区域是鸡鸭鱼区,每次来都要去看看,鱼的品类少,小地方,就是鲢鱼,鲤鱼,鲫鱼,最多有些草鱼和黑鱼,其他的都很少见,我一般只买花鲢和鲫鱼,花鲢做火锅,嫩滑细腻,做法也不复杂,鲫鱼是母亲的拿手菜,香辣鲫鱼,腌制,油煎,郫县豆瓣爆炒,葱姜八角,少许酱油一焖,有条件的话,放些干菜,装入盘子里,色香味扑鼻而来,大增食欲,每每让我多喝半杯酒,多吃半碗饭。
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和当地人没有区别,休闲地打扮,满脸的憨厚,眼睛里我相信写满了真诚,只是一开口便露了马脚,我的普通话就现了原形,让我很有些为自己的另类感到羞涩,试着用本地话和人沟通,对方马上微笑了,回话却是普通话的味道,那场景极其滑稽。最终我放弃了努力,该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自然而然,也没怎么受歧视,倒是日子久了,许多我光顾过的摊位,那些老板们,离老远就堆起笑容和我打招呼,让我难以推却。
在这里没有像城市里那么严格,各色的塑料袋依然流畅,看你买菜多少,袋子也大大小小的,他们的眼光一般很准,保证你装得下买的东西,还会看菜的形状分量,酌情为你多套上一个袋子,不至于路上扎破或散乱。
在天气不错的时候,你可以慢慢地在市场和街道上走过,感受其间的风情,领略小镇的市井百态,像是寻常的路人,一步一摇的混迹在最普通的生活里。
左手拎着两条鱼,右手一些时蔬,阳光很好,买卖红火,你就像很会过日子的男人一样,步履从容,一边浏览着店面卖场,一边梳理着菜肴的搭配,神色安详,目光清澈,分明就是最常见不过的当地人民……
对这样的状态,我不由自主地喜欢。
【之四】残荷深处
枯干瘦影,焦黄垂叶,池塘的水已近干涸,沿着熟悉的草茎走过来,才多久不见,昔日满塘荷红叶绿已成记忆,是秋天了吗?
沉醉于乡下的幽静,满眼青绿,思想里本能地认为一切都该是生机勃勃的印象,事实说明,其实没有什么可以逃过生命的轮回,人是,植物也一样。草叶也已泛黄了,身影子里虽然还有些嫩芽执拗的张望,却也改变不了整幅图画的调子了。这是个傍晚,有凉意,所以着了长衫长裤,在杂草依然茂盛的荷塘边静静矗立,夕阳依然,有多彩多情的漫天图案,荷塘四周人迹索然,偶有一只鸟雀,翩然而来,忽又惊诧而去,隔条土路,采摘过果实的葡萄园子,藤茎缠绵,只是不见了稳重的丰膄,枝叶蔓延,略显单薄。近处有三两屋宇,掩映在夕光闲云之下,红砖碧瓦的侧面,有竹林,有果树,房顶高处,电视的天线俯览众生。
轻轻呼吸着干净的空气,空气里有植物的清香味道,思想纷纭,与眼前景致无关的情景一样的自然流露。还有些水洼,荷叶立足的地方,淤泥灰褐色慢慢拱起,几尾小鱼儿,在其间嬉戏追逐,那是和人类一样的孩子的天性,不因环境战争危机困苦而改变……
华发覆盖着父亲迟滞的眼眸,手足不再灵动,意识涣散,六十多年的时光定格,父亲,这也是你的秋天吗?
辛劳的母亲每天执著地为父亲按摩翻身喂饭喂药,对着语言已经障碍的父亲,母亲似乎全然不理会,给他说电影电视,说外面的故事,有时候也说以前,说着说着,母亲自己就会笑了或者感伤的低头,只是,父亲知道吗?有时候像是感觉到他内心是清醒的,偶尔可以看到他盯着某一处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有时候他会表示自己的喜好,不喜欢吃的东西,坚决的从嘴里吐出来,毫不掩饰反感,喜欢的当然也很明显,花白胡须包裹着的嘴巴,大大的张开着,展示着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很自然的你会联想到荷塘,昨日的风华正茂,今日的残荷锈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一种有生命的个体,都会遭遇同样的起始。再顽强的生命力也是有极限的,人生不过百年,恰如没有鲜花心事的荷莲,但在残荷深处,雪白的莲藕凝结着荷塘完美的梦想,一如人间,后辈传承着人类的希望。生命之美,在于过程,更在于意义。
秋天了,也是果实累累的时候,一路走回来,大片的橘子树枝上攀爬了沉甸甸的果子,玉米红缨飘飘,豆荚横七竖八,院子门前,桂花树慢慢也成花苞,村人说,中秋节会开花的,别看就这几棵树,能香出几里地去。
开花,结果,我们有的是时间。父亲,我们都在你身边呢。
【之五】名医
走大路穿小巷,好酒不怕巷子深,名医也一样,住得如此蜿蜒,一问路人,竟是妇孺皆知。一位瘦瘦高高的老先生站在一栋瓦蓝色瓷片贴覆的两层小楼前,手里拿着一把剪树枝的大剪刀,转转眼看看我们,表情波澜不惊:打哪来?进屋吧。
来之前我脑子里的名医形象是这样子的:白眉白须,精神矍铄,和蔼的表情,清澈的眼神,一袭唐装,散发着满身的仙风道骨,一双肥厚的手掌白皙丰润,言语柔和,望闻问切当如行云流水。
现在知道了,想当然原来如此荒唐。眼前这位名医当然也是有了年纪,只是留着一个毫不出众的小平头,小眼迷离,个子不算低,却清瘦如杆儿,仙风道骨是谈不上了,那件皱皱巴巴的……算是西装吗?裤管的泥痕,手里的剪刀,难以分辨的方言,我不敢相信满墙的锦旗挂画真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的作品,只是既然来之,就只好安之了。用很大一会儿工夫终于问得仔细,名医姓陈,他一手夹着香烟,一只手在一个大黑本子上记着画着,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想表诉些什么。我得先看看病人才好用药用针,陈名医站起来,收拾出一个小手提包,一样一样往里面放东西,动作倒是很麻利,走吧!
父亲如老僧坐定,目光空洞,身体僵硬,保持着不变的姿势,陈名医的来去似乎与他无关。一张素纸,稀疏不一的写了一些药名克重,临走时交代,镇上那棵大白果树右手百草堂吕师那里抓药。
吕师戴一副眼镜,目光柔和的从镜片上望过来,连忙递上药方,只一眼,哦,陈老师的方子。然后不慌不忙的接过去,算盘噼里啪啦一阵,一共多少多少钱,再问,几副?只看那算盘,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人懂得操作?
同行的是大队的医生,牛师,当地不喊牛师傅或牛老师,就叫牛师,象街上的招牌,有熊师补胎,王师烧菜,李师正宗羊汤。牛师人很热情,据说原来是部队卫生员回来的,一直就在大队卫生室,那时该叫赤脚医生吧,只是一直光脚至今,没捞上正式牌子。他自己介绍说,这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大病是看不了,但有个头疼脑热的,打个针输个液,还是离不开他呢,想想也是实际情况。我和他认识也是因为请他给父亲输液,极负责任,一次性针管,消炎酒精球,碘伏,胶布,敲打针头,找血管,一丝不苟,看上去很是专业。
陈名医就是他介绍的,看了父亲的病情,牛师当时就断定,这病就找陈师,他专门治这个,治好的人多了去了,某某地方某某人就是他给治好的,比你爸这厉害……某某地方……举了一堆听上去很实实在在的例子,让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假如这些事也能在父亲身上发生,那我,就承认他是个名医了。我也给他送锦旗,我说,只要能治得好,我给他送,最大幅面的,请锣鼓队,敲锣打鼓。牛师呲牙笑了,说,得行!
陈师自有一套自创的疗法,除了中药煎服还有针灸火灸,十天一个疗程,然后休息十天,再扎十天,以此类推。头三副中药喝完的第二天,一辆白色小轿车开到我家门口,开车的是个女子,陈师走下车,依然是老一套打扮,还是那个手提包。我女儿,陈师边走边说,你这地界,远,要她送我。
治疗开始了,陈名医的话,恐怕至少也要三个月。对于父亲的病情,三个月不算什么,我和母亲听了都欢欣鼓舞。
在我前半生的经历里还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对医生的膜拜痴情于此,牛师,吕师,陈名医,在给父亲有病乱投医的状况下慢慢走近他们,让我欣慰的是,这些最基层的医务工作者们,对自己的工作各有积累,并且扎扎实实的起到了相当的作用,忙碌的时间过去,坐在有些凉意的月光树丫之间,对于遭遇,对于他们,从心里涌出来由衷的敬意,不含丝毫水分,但似乎又有些湿润在眼睛里弥漫如雾。
许多年前,与父亲走在路上,那是一种仰视的感觉,父亲高大,神采飞扬,那时候,父亲的行为举止都是我们模仿的样式。如今父亲终于卸下了负累,躺着,安详却没有了生动的内容,父亲渐渐瘦弱,父亲艰难地吃着他人生里最困难的饭菜,流质,少盐,清淡。
医生们你来我往,在父亲的日子里穿梭,相对宁静的乡下,就是一张很大的病床,父亲依偎着静静的时光,很少再有自己的主张。
母亲最辛劳,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她的双手,即便是没有太多知觉,父亲还是会用可以活动的那只手,紧紧撰住母亲的手,不愿丢开。
在某种意义上,母亲也是医生,知冷知热,守着父亲的岁月,无怨无悔。
我只会用眼睛记录着一切,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还能写出医生的精湛技艺,父亲的圆满复原,母亲的笑颜舒展,我的乡村眷恋。
用心看,用心写,用心记住所有与我们有关的人和事。
对于一个家庭,平安健康是最质朴的要求了,医生们啊!
【之六】人生几度秋凉
这是在乡下过的第一个秋天,要说还是在这里,才可以看到真正的秋天,四季变换衣衫,最质朴的装扮仍然是城市以外的自然而然。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苏轼《西江月。黄州中秋》
几场秋雨过去,夜晚渐渐冰凉冷静,阳光出场的次数越来越少,月亮也一样,偶尔羞涩的匆匆一见,不等一亲芳泽,就飘然隐去,留下看不清终久的天幕,留下树叶子稀里哗啦的热闹。父亲睡了,母亲也睡了,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应该都睡了吧,燃起一支香烟,让这夜晚有些苦涩的温度,这个时间才属于我,一张写满千头万绪的白纸,我就是那支笔,茫然里,摇摇曳曳,满腹星光灿烂。
乡下的夜晚,其实最适合睡眠,除了偶尔几声狗的叫唤,你可以听见清风或者细雨,你当然也可以拨弄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在某个音乐的背景里,任思想悠然散步。空气里可以闻到青草的味道,还有泥土,渐渐弥漫的湿润气息,在最安静的时候,你把心事腾空,通体都能感染鲜活。我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享受于心仪的时刻,比如工作间隙,比如花前月下,比如喜欢大海,比如在都市里游荡……我想我最喜欢的是夜晚深处,最完整地打开自己,在没有目光注视的自己的领地,可能才是一览无遗的真实面目。没有谁可以教授这些,生活里,我们有几十年的感悟,说到底,我们还是相信自己,在独处的时候,也幡然领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原来就是简简单单。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们越来越会频繁地翻看自己,在快乐里微笑,在悲伤里伤感,情绪为之左右,思想丰富的人慢慢喜欢安静,其实那是表面的安静,内心世界不被外力窥视的小屋里,他们自己知道有着怎样的波澜壮观,惊心动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把玩古人的心趣,竟把自己也带进了郁郁的氛围,夜风凉了,微风细碎,在露台上沏一壶茶,铁观音,南方的朋友说,铁观音是用兰花一起炒制的,所以泡出来的味道自有兰花的芬芳,这个过程可以遐想,青绿的茶叶,香润的兰花,小火依偎,淡淡情愫,不知过了多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待到爱情炽热的时刻,携手并肩,一起投入滚沸的激情之中,茶香兰气,缠绵旖旎。世事不是一场梦吗?苏轼的诗词当然大气,只是终究是人间凡子,依然会人生几度秋凉,何况你我?
大门外几株高大的杨树挡住了远望的视线,星星斑斑的灯火仍然从很远的地方传递着城市的消息,听不到往日的歌舞纷呈,近处的屋檐瓦弄在淡淡的茶香里安详静逸,散漫于空旷和虚幻,你一个人,竟然也可以是一个……世界!
窗子上的大花的帘布在微风里簌簌娇啼,那里面有我的灯光,窗棂边攀爬的植物已成标本,只留下倔强的向上的姿势,有时候我们希望与植物对话,感受它们生长与开花结果的神秘,它们旺盛的生命力,差别各异的特性与生存方式。有一个有趣的实验,可能许多人知道,在同样气候环境里,放置同一品种同期生长的花卉,同样的浇水施肥,只是对其中的一株微笑,交流,欣赏的注视,而对另外那株简单的例行公事,一二个月再看,结果两样,一株花枝招展,一株半死不活。宇宙之间有太多的奥妙,或许有的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但是总归付诸于真情实感,善意诚恳,仁爱热忱,忘我利他应该是最完美的诠释
在欲望之外,人人都具备善良的天性,后来,至于后来发生的故事,分出了所谓好人坏人,是本性使然还是环境污染谁也无法给出答案。有的人在做了一件什么事之后会说,像做梦一样!真的。真的?那岂不是真实的谎言?
以旁观者的心态看世界,世界最是真实,真实的世界之中,我们可能就是一些植物,一株草或者一片花瓣,世界毕竟太大了。
比较喜欢中央提出的和谐社会的说法。我知道人民对现实里出现的问题有诸多不满意,但这句口号,这四个字没有问题。和谐,很令人向往。
对人生而言,我们都没有做好,我们想做的事。世事无常态,永远没有满足。只是,日子可不是口号或者什么,还得慢慢过呀。
【之七】杨树
母亲的身影在阳光里清晰清新,难得的好天气,又是周末,我站在露台上,看着母亲专心的用一双筷子给她的青菜除虫,嫩绿的菜叶子上前几天有些斑斑点点的小洞洞,母亲说,那么多的菜虫呢,怪吓人的。这几天,早上的固定画面,就是这样的了。我没有去打扰母亲,不是不帮忙,我很清楚那是她的乐趣,一边有些心疼的啰嗦,却又兴致勃勃的忙活,我去插手,不一定合她的心意,况且,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已经是深秋季节,顾盼之间,尽管是南方,还是可以看到满眼的金黄幻彩,乡下的时钟往往有些缓慢,我喜欢这慵懒的气氛,不疾不徐的人声,清秀的果林,平和的池塘,都可以配合你的心情,闲散,从容。
本来以为这边的树木很少落叶的,却不是那样的,院子前面那两棵高大的杨树竟也和北方的没有两样,从入秋开始,就渐渐显出了疲乏之态,先是几片十几片,越来越多,肥厚泛黄的叶子坦然的飘飘落落,在院子里慢慢蜷起身体。近些天来,早晨打开大门,竟会铺了浅浅的一地,伸展或扭曲的场景,显然有一些悲壮的意味。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植物都是很有个性的,即将面临的冬天不是它们喜欢的季节,它们宁可选择死于季节之前,慢慢的落发,卸妆,干枯,暂时远去。而我们人类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再艰难的日子,依然无法逃避,在风雪雷雨里,我们某些时段的记忆,或许还轻不过一片落叶,或许更重于一株老树的叹息。
掉落了大半头发的杨树,神情有些莫落,在秋风的拥吻之中,也不见多少喜悦的颜色,头发如孩子们的小手,不停地拒绝拒绝,而身体,不为任何力量所动的笔直地站立着,它说,别那么看着我,我只是平凡的杨树。
很喜欢有宽敞院子的建筑,现在不止有院子,还有露台,还有落叶的杨树和不落叶的桂花树,屋檐明亮,地面平整,春夏秋冬都有一些迎合季节的变化,我觉得自己很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像杨树一样,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来与去,在这干净的画面上,不会惊扰或者喧闹。
一把有些年纪的竹扫帚,一堆姿势各异的落叶,谁的故事更曲折缠绵些?我站在门廊里,看着蓝得耀眼的天空,努力让心情开阔一些,努力不再去寻根问底。
杨树其实不止一棵,门前的一条乡村公路,路两旁它们是一个绵延不断的集体,这几棵恰巧与我为邻。
臆想之间,母亲在喊:发什么呆呀,吃饭!
鸡蛋煎饼,南瓜粥,豆腐乳,几片泡菜。我觉得这真是好生活。
【之八】自审
火锅。团团围坐着我的亲人,目光迷离的病中的父亲,慈爱的给外孙女夹菜的母亲,有些发福的弟弟,略显拘谨的弟妹,有几年没像今年这样整齐了,在离家千里的乡下,每个人都被火锅的感染而脸红心热,应当不全是酒的作用吧。哦,今晚我是多喝了些……
童年的懵懂,少年的青涩,那时候是无法感怀如此复杂的心绪的。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随着年龄与经历的的增长,我们越来越变得不那么单纯,怎样的状态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呢?我希望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灯红酒绿的图画里,那个长发披肩的男人是我吧,劲爆的音乐,炫目的光线,大酒杯小酒杯,女人,男人,火红的围巾黑色的毛衣,翻开记忆的深处,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不很熟悉了,破碎的酒瓶,流血的伤口,狂热的目光,一把年轻的没有问号的吉他,遥远的像是读一本别人的小说。
或者,穿西装打领带,在胶东半岛的某个办公室一隅,张扬的微笑,夸张的打电话,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分发戴着面具的名片,然后,一句句的重复使用,请多关照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不曾留意自己是不是有时间花前月下,应该还是有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风中在雨里,一个人在路上的情景翻来覆去的播放。
最自豪生命里有了延续,我的女儿,产房外等待的焦虑,第一次抱在怀里的笨拙,女儿学说话发出的第一个音符是:爸——爸——
身边走过无数的朋友,有的早已没了音讯,有的相伴至今,偶尔一声问候,就可以改变季节心境。最接近亲人这个称谓的可能就是朋友了吧,在我的通讯录里,最好的朋友和家人的名姓在一起集合。
难以忘怀的还有走过的每个城市乡村风景名胜,仿佛与生俱来就是一个行者,自由自在的走路,是最放松的姿势,大江南北,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有长长短短的故事,如果有可能,我想完整的写出来,到走不动的时候,自己一页页的再去阅读。
一个人的身份可以有很多种改变,几十年的光景呢,想保持哪一种都不容易,学生,军人,工人,干部,老板,员工,每换一种身份,同时又是一样环境,很像演戏,你得进入角色,不但要演得好,还要声情并茂,每一次出演,必定也是心力交瘁,印象刻骨。到今天,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已经演到了麻木,我们每天都在扮演着有自己参与的连续剧,可是,哪一个角色是自己的本色,谁能说得清楚?
人的一生很有限,年轻时不太在意这些,那时候有太长的时间可以挥霍,年纪越大,越感到生命的可贵了,回首,就是无言的留恋吧。
火锅。团团围坐着我的亲人,目光迷离的病中的父亲,慈爱的给外孙女夹菜的母亲,有些发福的弟弟,略显拘谨的弟妹,有几年没像今年这样整齐了,在离家千里的乡下,每个人都被火锅的感染而脸红心热,应当不全是酒的作用吧。哦,今晚我是多喝了些……
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嘶嘶作响。
嗯?
妈。
这孩子,喝醉了吗?想说什么?
妈妈。
我就是想喊喊,没想说什么。
这时刻我知道,我再也不用演戏,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孩子,他们可不管我是什么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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