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一条安静的胡同里,在那座墨绿色的大门内曾经生活着聂荣臻和张瑞华夫妇。
他们相伴度过银婚、度过金婚。他们享有的不仅是常人的金婚岁月。那是半个世纪又14年的漫漫时光。
聂荣臻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张瑞华有同校师生之谊。不过,聂荣臻是黄埔军校教官,张瑞华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女生队学员。
在那个妇女未解放的封建时代,张瑞华等年轻女性在黄埔军官学校可称之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是那个时代的少数女中豪杰之一。
黄埔军校这所中国近代史上声名显赫的军事指挥官摇篮,为聂荣臻夫妇培养了共同的信仰。
聂荣臻与张瑞华结合于1928年4月。那是中国共产党人经历最为困难、最为黑暗的时期。在那段革命低潮的日子里,不少人悄然脱离了党的队伍,回归故里生活。
甚至有一些人背叛革命,投向敌人。所谓逆境中方显英雄本色。聂荣臻没有走,张瑞华也没有走,他们继续冒生命危险为革命奔忙。
聂荣臻虽然身为省军委书记,却一贫如洗。这年夏季他靠惟一的一件衬衣度过。
更可忧的是,聂荣臻是被国民党追捕的对象,年轻的张瑞华偏偏就答应了这身处险境的青年小伙子的追求。
张瑞华是位河南姑娘,身材修长,五官灵秀,原是信阳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在满校莺莺燕燕的姑娘中她是个十分关心国家时事的女学生。
1927年北伐军打到武汉时,她闻讯投笔从戎,赶到武汉转读军校,后来成黄埔5期生,是学生中的共产党员。这年她18岁。
聂荣臻当时担任湖北省军委书记,在武汉中和里办公。因为工作关系张瑞华常去中和里。正是在这里他俩相识了。
28岁的聂荣臻青春的热情并没有投注于这位姣好的姑娘,他全部的精力关注的是北伐的战火。
我们不能断言聂荣臻当时毫不留意这位姑娘的存在。但即使他对身边这位姑娘有很好的印象,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惊涛骇浪,也迫使他放下个人私事,去面对迅速恶化的革命大局。
到1927年夏天,他们的缘分似乎了结了。与张瑞华分手之后的1年不到,满打满算300多个日夜,聂荣臻却遭遇经历了我们许多常人一生不可能遭遇经历过的许多事件。
先是蒋介石背叛革命,发生“4?12”大屠杀。紧接着聂荣臻参加南昌“八一”起义,一路血战江西、福建、广东3省,终至流落香港。
仅隔4个月,聂荣臻又冒死参与广州起义,起义军血洒珠江两岸,终告失败,而聂荣臻再次死里逃生回香港。
聂荣臻几乎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走在刀锋剑口上,他屡经大难不死,与叛徒相遇电车上而能跳车脱身,都是人生奇遇。
他俩得以重逢也是人生一大奇事。1年后,历尽大难重逢于香港时,聂荣臻正在一处秘密地点讲话,一位年轻女性推门进来送文件。
聂荣臻目光一亮,这不是武汉那个小女兵张瑞华吗?
张瑞华也参加了广州起义,有幸不死随组织撤往香港,担任党的机要交通员,往来于港九和广州之间。
张瑞华进门之后也注意到了台上滔滔不绝讲军事课的教官是她熟识的聂荣臻。
半个多世纪之后,聂荣臻和张瑞华回忆相爱的往事,都提到了香港的此次会面。
这次无言的相会经历半个多世纪而不褪色,可以想见双方印象之深刻,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谓“一见钟情”,诚如聂荣臻夫妇让人羡慕的际遇。
此次见面使聂荣臻在29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升起了对一位姑娘的爱慕之情。
几天之后,聂荣臻独自前往张瑞华的住处,希望与她一叙心底之恋。
这位似明白又不明白的年轻姑娘,今天却比省军委书记还忙,她要去九龙送文件,没时间和聂荣臻谈话。
多少年之后,聂荣臻在北戴河的海边对采写他传记的同志回忆这段往事时,朗朗有声地笑说:
“她讲今天没空,要去九龙送文件,隔一天行不行,怎么不行,过几天我再来嘛,她还弄不清我找她是怎么回事。”
张瑞华当时没想到别的,虽然不知道找她谈什么,因为他是上级领导也不便多问。
她对这位年轻小伙子印象很好,却没想到爱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迅疾。
聂荣臻并未如张瑞华所约定那样隔一天去。他太忙,几天之后他才抽空去看望自己所爱的第一位女性。
在聂荣臻的回忆中,这次的见面谈话坦率热烈,是他们爱情中具有决定性的交谈。
张瑞华听懂了聂荣臻所表述的爱慕之情。她瞪着两只充溢青春活力的大眼睛望着这位省军委书记,望着这位驰骋疆场的猛士。
她相信这是一位完全可以依赖的丈夫,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热烈地回应了聂荣臻,愿与他终身相伴,患难相随。
他们的初恋如闪电般热烈而迅捷。他们不举行任何成婚仪式。现在看来,这是大悖常情之事,但对当时的革命者来说,却是常事。
张瑞华离开自己住处前往聂荣臻的秘密住所时,全部财产用一只小小的手提箱装下了。
几十年之后张瑞华回忆说,结婚几天之后,周总理来家表示祝贺。我第一次见总理,印象非常深刻。他亲切、可敬,非常有礼貌。
我虽然是毛孩子,但总理不是把我当成毛孩子,他那样温和亲切,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总理这个人。
在香港工作期间,他们夫妇每月由组织发给约25元生活费,其清贫的程度使聂荣臻仅有惟一的一件衬衣。而张瑞华因为工作需要穿戴好一些,也不过两件旗袍。
他们的小家在皇后道的坡上,需爬几十级台阶。张瑞华从窗口可以眺望丈夫回家的必经之路。
聂荣臻的每次外岀都让她担忧。如果迟迟不归,她会不食不寝凭窗坐等。聂荣臻到家时她往往注目他一级级爬上高高的台阶,再备好洗脸水。
她知道丈夫一身大汗,并且要换洗下那件惟一的短袖衬衣赶紧先晾干,以备明日穿。
1930年初,聂荣臻奉命赴上海。不久,张瑞华也到了上海。后中央调聂荣臻赴顺直省委任省委常委兼宣传部长。省委设在天津。
天津环境凶险,军阀横行,不少革命人士遭到关押甚至杀害。当时中共天津市委书记彭真已入狱。聂荣臻正是此时赴危局。
月余后,他与年轻的妻子相聚上海,稍停即共赴天津虎穴。他们在天津住马场道丰云路15号,属日本租界。
张瑞华对天津的这段生活印象尤深,多少年亦未忘怀。新中国建立后,她到天津专程寻访故居,昔日的丰云路已不复存在,好心的房东也似黄鹤乘云去,一切如梦境一般。而张瑞华往事历历在目。
丈夫一面设法营救彭真等同志,一面从事工人运动与军队兵员工作,俗称工运和兵运。
由于筹集到一部分钱送入关押彭真的狱中,解决了一些困难。为了从事工人运动丈夫常离开天津到唐山煤矿的工人中去开展工作。
这些事张瑞华并不知情。直到丈夫风尘仆仆回来,才知道聂荣臻去了唐山,在一户叫老刘的工人家差点死于煤气中毒。
后来敌人发现了他的踪迹,由于工作人员的及时通报,他才脱离虎口。
此时,张瑞华已有身孕,妊娠反应罕有的强烈。丈夫却难得在身边照料。
那次,她晕倒在楼下,是好心的房东扶她到房间,热心照顾。聂荣臻对妻子的爱如同他的为人,一切的炽热与忠诚竟压在火山深层处,不轻易表露却不是不存在。
难得的一次夫妇同去商店,张瑞华走到店门旁头晕难耐,聂荣臻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拉上妻子同回住所。
普普通通的这件事,张瑞华竟回味无穷达几十年。想是他们生活中这样的事太少。
张瑞华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怀孕,生下了惟一的女儿。聂荣臻也难得有闲暇尽做丈夫的责任。
或许这就是妻子对坐一次黄包车铭心刻骨的原因吧。这就是一位共和国元帅的妻子对她少妇生活的浓缩回忆。
他们在天津生活了4个月,刚刚安顿的小家又要散去。聂荣臻奉调回上海。
聂荣臻以出差名义先行。张瑞华独自带着身孕拎着衣箱说回河南老家。房东见她孤身难行热心地要送站。她不得不谢绝。
她真实的去向不是河南,不能暴露。什么苦都要咽下,都要承受。她祈祷不要晕倒,顺利抵沪。
她离开住所不多日,凶神便降临了。住进去的北方局常委兼宣传部长陈复被从此处抓走。聂荣臻夫妇又一次避开了灾难。
而他们的离去并不意味险境的结束,倒是一轮更加凶险的生活的开始。
聂荣臻回到上海,参加中央特科的工作。特科是中央最早的情报与安全保卫机构。特科的决策人是周恩来,日常工作由顾顺章主持。
聂荣臻的任务是加强特科政治工作,执行具体任务的领导,参与实施审讯与处置叛徒、特务的工作。
由于这项工作是从敌人重重保卫之中捕抓叛徒,执行任务的人必然冒着生命危险。聂荣臻奋不顾身地投入工作,无法照顾妻子。
张瑞华离产期仅有4个多月,仍然从事着中央机要交通员工作,同时还要操持家务。
不仅仅是体力的劳累,更为沉重的负荷是精神压力。聂荣臻干特科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异于常人的工作和生活方式。
为摸清叛徒或特务的作息规律与出入地域的环境,他们起早贪黑。聂荣臻基本是凌晨5点钟外出工作,直到夜里零点,甚至两点钟才回来。
尽管张瑞华怀有身孕易疲倦,但丈夫未回家她悬着的心放不下,总是倾听着弄堂里有没有她熟悉的脚步声。
日子长了,远远的弄堂口上只要出现脚步声,她就可以分辨出是否丈夫的步子。
倘若那熟悉的步子在凌晨3点之后仍未出现,她就准备弃家而去。丈夫曾多次嘱咐她,如果到黎明我不回来,你就离开这个地方。
她身怀六甲,孑然一身,若丈夫万一险遭不测,她往何处去?上海虽大,却无共产党人可以安全容身之处。
那次真正过了凌晨3点了。张瑞华听着那时钟的奔走声,情不自禁地环视着那间小屋,难道真要独自弃家逃亡?难道丈夫真的遇险?
革命杀头已是寻常事。她耳闻目睹同志的牺牲已不鲜见。她决心再等到黎明。
当丈夫的脚步声终于传来时,当她习惯地守在门后,静等那约定的敲门方式时,当丈夫在门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刹那间,他们夫妇竟是那样的冷静。一句回来了,包含千言万语。
不希望狼来,狼偏偏就来啦。1931年4月,主持特科日常工作的顾顺章叛变了革命,国民党南京政府接到密报后,决定一网捕尽上海中共中央全部领导人。
顾顺章了解中共中央在上海几乎全部领导人的住地及工作方式、联络手段,威胁之大在我党历史上前所未有。
顾顺章叛变的消息被打入国民党高级情报机关的钱壮飞同志迅速传递出来,这一功勋卓著的情报挽救了上海中央不少负责人的生命。
聂荣臻和陈云、陈康、李克农、李强等人协助周恩来迅速转移中央和江苏省委机关,销毁大量机密文件,切断顾顺章所能利用的重要关系,废止叛徒知道的一切秘密工作方法。
两天两夜他们不曾合眼休息,为多争取一小时,为把损失减少到最低,他们舍身忘死地工作。
聂荣臻夫妇把家搬到了虹口的提篮桥,日子过得更加紧张。夫妇俩约好外岀回家的时间,一方若不按时归来,立即搬家。
他们的惟一女儿聂力于1930年出生,此时刚则半岁多一些,张瑞华常常抱着女儿爬上3楼晒台装着晾衣服,察看周围的动静是否可疑。
这期间聂荣臻不幸在南京路上遇到了叛徒,他又一次跳下公共汽车逃离了敌人之手。
严酷的生活致使22岁的张瑞华患了神经官能症。这病一直伴随到她晚年亦未能根治。
此时,他们夫妇除了拥有对方的爱,除了共同拥有一个女儿,什么物资也没有。
即使这惟一的亲情,他们也不能不割舍。随着上海形势的恶化,聂荣臻不得不前往武装割据的根据地。
张瑞华因为有小聂力这个刚过周岁的女儿,只好留在上海。此一别,夫妇俩谁也没有想到竟有5年之久。
1岁多的小聂力与父亲十分亲近。爸爸穿上外衣,她便拉着妈妈去衣架旁为爸爸取帽子,和妈妈一起送爸爸到楼梯口,会说再见。
每次聂荣臻的脚步声刚刚在楼下响起,她就跑往楼梯口迎接爸爸,一手要过爸爸的帽子,一手拉爸爸,好开心。
不喜多言的聂荣臻与小聂力非常有感情,到家有空就把她抱到膝头上和女儿咿呀说话。
他深感作父亲对女儿的责任重大,一定要把聂力培养成为对国家有用之才。
然而,时局日渐危急,中央的工作重心逐步向武装根据地转移。1931年12月中旬聂荣臻终究向妻子和刚1岁有余的女儿告别。
女儿仍然像往常一样向爸爸道声再见。她不知道爸爸短时间不会回来见她。
聂荣臻此次取道广东汕头,入福建穿过封锁区,再进入湘鄂赣苏区。此次别离与往常不同,不知道何时相聚。或许他们心中都拥有一个期望,不会太久。
不过,那个模糊的期限不会是夫妻天各一方达5年之久,更不会预见与心爱的女儿失散达15年的漫漫岁月。
中央负责交通的陈昌寿陪他同行。一路车船劳顿赶到福建境内,在大埔冒着危险偷渡敌人封锁线,终于抵达永定,稍事休息即赶往长汀。
在那里,聂荣臻与老战友、当时任福建省委书记的欧阳钦相遇,两人兴奋不已,彻夜长谈。
第二天聂荣臻单枪匹马奔驰60里地,夜里9点多钟赶到红色首都瑞金。
当晚先后见到了叶剑英、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毛泽东身穿红军服,长长的头发,高高的身材,讲话幽默潇洒。第一次见面,感觉非常和谐。
原定聂荣臻去湘鄂赣边区工作,此时,毛泽东说:“你来了好。你来了先到5军团。宁都暴动了,你代表军委,到5军团工作,找上层谈话,做这个新起义部队团结安定的工作。”
聂荣臻在红5军团工作3个月后,中央军委重新组建红1军团,下辖两个军共6个师,任命林彪为军团总指挥,聂荣臻为政治委员。
此后,他与林彪一起领导这支红军重要的主力部队,参加第四次和第五次反“围剿”,随后在万里长征和创建陕北根据地期间屡建奇功。
他和林彪共同领导这支部队长达5年半。这段岁月聂荣臻在战场上岀生入死,浴血万里,由赣江、湘江、金沙江、乌江、大渡河,战至黄河。
虽处九死一生的恶劣环境,却无时不思念着妻子与幼小的女儿。
远在上海的张瑞华这年22岁,独自带着1岁零4个月的女儿,日子过得万分艰难。
她举目无亲,本是最可依靠的地下党组织又遭到顾顺章、向忠发等领导人叛变的严重破坏,这给张瑞华造成经济上的极度拮据与生命的严重威胁。
聂荣臻在上海工作时,化名李先生。聂力岀生时取名李丽。爸爸离沪之后,小丽丽一连半月天天到楼梯口等爸爸,她那幼小的心里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是爸爸和妈妈。
忽然一天最疼她的爸爸不再回到小楼上,惟有妈妈一人陪伴她,丽丽不能忍受,终日哭喊:要爸爸!要爸爸!无论白天黑夜,丽丽常是哭喊得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
这连续不断的哭声不仅撕扯着年轻妈妈的心,甚至房东都不能忍受那哭喊,劝她带孩子去看医生,想法止住孩子的哭闹。
万般无奈时,张瑞华母女俩只得冒着冬月的严寒,白天去公园消磨时光,黄昏再回家。
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非亲身体验无法诉说。她全部的期待化作对爱情的忠贞,对来日相聚的渴望,对丈夫事业的坚定信仰。
那天,她在公园里为丽丽照了一张两寸全身照片,辗转捎到苏区聂荣臻手上。
这成了丽丽幼时惟一的照片,此照片聂荣臻一直珍藏在身边,伴他度过战争岁月。
虽然夫妻各自天涯,张瑞华时时注视着红军发展的任何消息。第四次反“围剿”,第五次反“围剿”,红军撤离瑞金开始西行长征,这些无不牵动张瑞华的心。
就在思念、忧虑、企盼中母女俩熬过两年多。1934年春,张瑞华母女住在英租界内一处党的秘密联络点。由于叛徒告密,她母女被捕了。
在敌人的监狱里,无论怎样拷打、审讯、威逼、恐吓,以及饥饿与寒冷,张瑞华始终坚持一个口供:
我姓王,从小没名字,也不识字。丈夫李先生出门做生意,一去不归,自己无依无靠。
后来听说丈夫在上海做生意,就到上海找他,寻夫不着,临时借住那间亭子间,后来被你们抓来了。
3岁多的丽丽与妈妈一同关在女牢,敌人见张瑞华就是不屈服,扬言要把聂力送到孤儿院。
张瑞华一听急了,猛地抱住聂力,死不放手,说:“要死死一块!不许把我的孩子弄走!”
正是由于张瑞华以死抗争,聂力才没有被送走,否则的话,很有可能聂力再也见不到张瑞华,当然也见不到父亲了。
那些日子,张瑞华格外小心,和聂力寸步不离。有时晚上提审,她一定带上聂力。
张瑞华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不怕受苦受刑,就怕敌人残害我唯一的女儿,否则我对不起战斗在中央苏区的荣臻啊!”
她知道这是最疼爱她,宁死也要护卫她的妈妈。这也是她在5岁离开妈妈之后达10年之久,仍然不忘妈妈音容的原因之一。
敌人查无实据,释放她们回原住地,让她们母女重回亭子间住下,实行秘密监管。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张瑞华从一处地下党联络点得到了30元路费,抱着熟睡的孩子逃离,安全到达联络员指定的法租界中的那家旅馆。
不几天,英国巡捕房贴出通缉张瑞华的布告,她们再度陷入逃亡的险境。
几乎同时,红军进入第五次反“围剿”战役,由于排除了毛泽东的正确战略方针,此次反“围剿”失败,红军开始撤离瑞金。
聂荣臻与张瑞华母女联络中断。张瑞华只能从报纸上看到红军不断西行,丈夫如果活着,也是离她越来越远。
后来,张瑞华带聂力来到浦东,在一家地下党办的印刷厂里做工。
那时候,张瑞华开始懂事了,她有个存钱的小罐,只要有零钱就往里塞,不让母亲动,说:“存钱给爸爸,将来买枪打反动派。”
张瑞华凭着自己罕见的毅力、机智,以及地下党的帮助熬到红军胜利到陕北。
聂荣臻临去世前,有一天突然动情地对聂力说:“丽丽,你在童年受了很多磨难。你的成长历史应该写下来,很有教育意义。”
“同时,我也非常感谢你的母亲,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我们全家今天的团圆。你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啊!”聂力眼含热泪.记下了父亲的话。
1935年秋天,她们母女与聂荣臻分手已4年,机关党组织负责人毛齐华找到张瑞华,说:“张瑞华同志,组织上决定你离开上海。”
张瑞华问:“要去哪里?”毛齐华说:“先去天津,再转往陕西或者山西,争取与中央红军会合,自然就能见到你日夜思念的丈夫。”
张瑞华那一刻高兴极了。但是,她立即想到什么,就问:“聂力女儿丽丽怎么办?”
毛齐华说:“你孩子太小,这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事情……还是留下来吧……”
张瑞华的眼里霎时涌出了泪水。“孩子留下,我怎么放心?”毛齐华说:“组织上就是这么定的。这也是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安全。你女儿留下来跟我母亲、妻儿一块生活,你就放心走吧。”
张瑞华无话可说了,骨肉分离,让她心如刀绞。但是,她别无选择。
又是秋天,中秋节前后,本是团圆的季节,聂力和妈妈却要分别了。
当年爸爸走的时候,聂力太小,不记事,现在,聂力已经记事了。
爸爸走时,妈妈没掉泪;现在,她却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搂着聂力,泣不成声。无论为了孩子安全或行动方便都不能带小丽丽去冒险。这个革命家庭又一次骨肉分离。
小丽丽几年前失去父亲,现在又要失去张瑞华。她又一次蒙在鼓里,幼小的心不知将与亲爱的妈妈别离10年。
那是3650多个日日夜夜,让年仅5岁的女儿如何承受?
李丽——聂力,这位未来的帅府千金,历经了一个孩子罕遇的磨难。不论她愿不愿意,亲爱的妈妈继爸爸之后离她远行了。
与女儿分手的张瑞华先到天津,一段时间后再转道西进到陕西澄城。在那里当了两个月教师等待机会穿过东北军防区。
后来张瑞华女扮男装当作东北军军官的勤务兵才得越过东北军的防区,到达保安。
她1935年秋从上海出发,跋涉9个月余。回到聂荣臻身边,已是第二年的7月。
当时,聂荣臻率领红1军团连续打了一系列胜仗,正在预旺堡休整。
分别5年的重逢,夫妻喜悦之情自不用说,两人谈起寄养在上海的女儿,都万分惦念。
张瑞华是位有泪不轻弹的女性,在丈夫身边想起9个多月来音讯杳无的女儿,她再也止不住泪水流淌。
5年别离,一朝相聚,却只团圆了三四天。聂荣臻率军接应红2、红4方面军。张瑞华返回保安中央驻地。
虽然相聚,犹若别离,这是聂荣臻这样伟人爱情生涯的又一面。
已是千军万马统帅的聂荣臻,其惟一的千金闺女还在上海农家苦度。
她被寄养在大上海远郊嘉定县的毛齐华同志的亲属家中。幼小的丽丽甚至在父母双双远离之后不知道生育双亲的真名实姓。谁能说这孩子不存在遗失的危险?
5岁的丽丽与那家一位老奶奶相依为命。家里别无他人。这奶奶的儿子参加革命远走了。
为了活下去,老奶奶拄着拐棍出去乞讨,却不让丽丽去,她怕狗咬伤丽丽。
丽丽永远记得老奶奶多次搂着她说,不管多难多苦,我一定要把你养大,要对得起我儿子和你父母。
小丽丽的童年是在放牛、喂猪、种地、割麦中度过的。刚大一点,她还岀去帮工带孩子,洗衣,干一切成人干的家务。
这棵幼小的苗苗,生命力罕见的顽强。患了疟疾,没钱买药,就蹲在农舍屋檐下晒太阳,以阳光的温暖抵御发烧的寒冷,竟奇迹般的恢复了。
腿被棉秆划破,她抓起地里的泥土去掩堵血流如注的伤口,伤口感染化脓,无医无药地硬挺着。这化脓的伤口竟溃烂几年,烂得露出了白骨仍下地干活,腿脚居然保住了。
1938年,周恩来曾派上海地下党员龚饮冰同志寻找小丽丽。当两位陌生的叔叔找到小丽丽的简陋之极的农家,表示接她去见父母时,因为丽丽不相信,坚持父母来才走。
这使她原本应该9岁结束的苦难生活又延长7年。
终于,日本鬼子投降了,聂力也逐渐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曙光。这时候,周恩来伯伯指示,无论如何要找到聂力。
几经周折,党组织派毛齐华亲自到家乡接聂力,也包括他的家人。
那天,聂力穿了件土布缝制的棉袍,提个小包袱,忐忑不安地跟毛叔叔到了上海。
毛叔叔告诉聂力,这回一定要把你送到爸爸妈妈身边。他还问聂力,孩子,想不想爸爸妈妈?聂力的眼泪马上掉了下来,谁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
可是,这么多年了,聂力连父母的点滴音讯都没有,人们都说聂力是野孩子。
只要找到了爸爸妈妈,聂力就不是野孩子了。聂力抹去眼泪,兴奋地期待着见到父母的那一天。
地下交通员陪同聂力们坐上一艘小船,去寻找不知在何方的父母。小船到了江苏淮阴,聂力和毛齐华叔叔的儿子毛继祥、女儿毛月明告别了,他们留在了淮阴。
叔叔们把聂力带到新四军江北指挥部,聂力见到了司令员张鼎丞叔叔一家。
这位解放后担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和蔼的叔叔热情地接待了聂力,他把聂力叫到身边,拿出一张画报,指着画报上的一个穿军装的人说:
“来来来,你看,这就是你的爸爸。”这个时候,聂力才知道,聂力父亲的真名叫聂荣臻,张瑞华叫张瑞华。
在淮阴停留几天,聂力继续北上。不久,到达北平。党的交通员把聂力送到北平军调处。
在这里,聂力见到了叶剑英伯伯。他算是聂荣臻家的老相识了,聂力很小的时候,在上海,他经常来聂力家,当然那时候聂力还不记事。
叶剑英伯伯非常高兴地把聂力接到景山东街他的住处,给聂力弄来吃的喝的,然后他拿出一张照片,笑着说:
“看看,这就是你的爸爸。你就拿着这个到张家口去,看谁像他,你就叫他爸爸!”
聂力接过爸爸的照片,欣喜地看了又看,小心地放在了衣袋里。
1946年4月16日,从北平开完会准备返回部队的晋察冀军区冀晋纵队司令员赵尔陆,带着聂力一块乘军调处的值班飞机,飞临张家口。
飞机落地了,父亲的秘书范济生前来接聂力。坐进吉普车里,范叔叔一路上和聂力说话。聂力说上海土话,范济生说带有河北味儿的普通话。
有趣的是,他的话聂力没听懂几句,后来才知道,聂力说的话他也没听懂几句。
聂力一行到了军区首长们的驻地东山坡,范叔叔指着一排平房的门说:“那就是你爸爸妈妈住的地方,赶快去吧!”
这句话聂力听懂了,她有些慌乱地走过去,推开一间平房的门。
阳光照进屋里,聂力见到一个看上去身体瘦弱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大概她就是妈妈了。
后来聂力得知,张瑞华是不久前,步行一个多月,才从延安赶到张家口的。
在聂力发愣的当儿,她猛地站起来,一下子认出了聂力,惊喜地说:“丽丽!是丽丽!”张瑞华喊着聂力的名字,把聂力拉到怀里,哭出了声。
聂力也忍不住哭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踏实多了,母女二人说了一大堆互相思念的话。
不多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妈妈抹一下眼泪,聂力也擦干眼泪。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了屋门口,停住脚步,定定地打量聂力。
张瑞华百感交集地说:“丽丽,你看,谁来了?”聂力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急忙掏出叶剑英伯伯送给聂力的那张照片,左对右看。
那人明白了什么,哈哈笑着,说:“好好看看,像不像啊!”没错,是聂力的爸爸!聂力叫了一声“爸爸”,泪水不可遏制地再度奔涌。
聂荣臻笑着笑着,眼睛也湿润了,他走上来。慈爱地抚摸着聂力的肩头,安慰聂力,劝聂力不要哭。
他感慨地说:“14年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以后聂力再也不用看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了。”
是的,在与父亲分别14年后,聂力终于回家了。在父母身边生活,有家的感觉真好!聂力把1946年4月16日当成他的再生之日。
刚到家的那几天,聂力听不懂聂荣臻的四川话,聂荣臻也听不懂聂力的上海土话,张瑞华就做聂力们两人的翻译。
那段时间没有仗打,聂荣臻相对轻松,他带着聂力到处串门,一次次地说:“我的女儿丽丽找到了。”大家都恭喜聂荣臻,说聂司令员找到了女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聂荣臻命令聂力限十天学会说国语。聂力问:“你怎么不说国语?”聂荣臻笑着说:“我的四川话好听,别人也能听懂,不像你的上海土话,谁也听不懂。
不久的一天,聂荣臻安排聂力到张家口第一完小上课,还把一个日本制造的黑色皮包送给聂力,说这是聂力的书包。
聂力都16岁了,还要上小学,有些难为情。聂荣臻说:“只要是学习,哪怕年龄再大,也不丢人。学到了本领,才能为劳动人民做事情。”
聂力背起书包到张家口第一完小四年级上课,同聂力一起的有周扬的女儿周蜜,丁玲的女儿蒋祖慧,后来她们都成了好朋友。
在学校里,聂力仍然叫过去的名字李丽。北平解放后,聂力才改姓聂,叫聂丽。60年代后期改成现在的名字聂力。
聂荣臻送给聂力的这个书包,聂力保留了一辈子,一看到它,聂力就想起刚刚见到父母的情景,想起聂荣臻鼓励聂力学好本领的那些话。
在家里,聂荣臻对聂力这些晚辈,一贯要求严格,他曾大力呼吁:
“今后考核干部时,也把他对子女的教育情况列为德才表现之一,认真考核。把这一问题看得重些,才能引起足够的注意。”
又说:“如果不正之风在家庭里代代相传,那就不要多久,我们民族的精神、党的优良传统都将荡然,岂不可虞!”
聂荣臻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聂力是他唯一的女儿,聂力安心干聂力的工作,从来不给他添乱,聂力爱人丁衡高也是一心一意搞事业。
聂力和老丁唯一的女儿聂菲,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从小就听爷爷的话,从小就知道艰苦朴素,裤腿短了,接一块,继续穿。
家里人一直记得一件事:聂菲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在路上想买零食吃,挑来挑去,最后只买了一块果丹皮回来。
她的外公看见她回来,就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最多也就是花几分钱,买个果丹皮解解馋。”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聂菲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外祖父是聂荣臻。从她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权”,她朴素得就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
聂力姑妈聂荣昌的三个儿子李继津、李继宣、李继家,还有聂力姨妈张琪华的儿子周继刚、周继强、女儿周继英,都是从小就在聂力家生活。
他们也是从小就受到聂力父母的教育和感染,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干事,稍有不慎,就会挨老人的批评。
周继强的父亲,也就是聂力的姨父周映渠也是个老革命,参加过南昌起义,以后又在新四军五师任职,1946年6月中原突围时牺牲。
解放初,小继强来到聂力家,聂荣臻爱怜地抚摸他的头说:“你是烈士的子弟,以后要好好学文化啊!”
聂荣臻张瑞华生活上关爱继强,政治上、工作上却对他严格要求,决不因他是烈士子弟而有所放纵。
聂力记得张瑞华曾对他说:“你是烈士后代,永远不要做对不起革命先烈的事,在部队要服从领导,和战士们打成一片,好好锻炼自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表弟李继家在北京军区某部当兵,有一年春节,部队放假三天,单位领导给了他七天假,让他回来看望老人。
除夕那天,继家刚踏进家门,聂荣臻就盯上了他,问:“继家,你回来干什么?”
当聂荣臻得知情况后,严厉地说:“人家放假三天,你也不要搞特殊,过完节,赶快归队。不能当特殊兵!”结果,继家在家呆了三天,就提前归队了。
这件事,继家一直记在心里,他牢牢记住了舅舅的话,不能当特殊兵。后来他在部队工作,作风正派,老实肯干,多次受到上级表彰奖励。
聂荣臻对家人的用车有着严格的规定,他不准家人(包括张瑞华)随便用公家的车。
五六十年代,张瑞华到中组部上班,总是每天一大早就赶公共汽车,还自己带饭。有一次乘车时,太拥挤了,张瑞华被挤下来摔在马路上。
五十年代聂力在师大女附中读书时,一个寒冷的冬天,雪下了一夜,地上的雪近半尺厚。
早晨,聂力推着自行车去学校赶早自习,范秘书看见了,决定派聂荣臻的吉普车送聂力,聂力就是不同意,说:“爸爸说过多次,不让聂力坐他的车。再说,同学看见了影响不好。”
范秘书担心路滑难行,就对警卫员使个眼色,警卫员趁聂力不备,把自行车锁上,拿着钥匙跑开了。
司机怕发动汽车引起聂荣臻注意,叫范秘书等人帮助把车推到街上。
聂力无奈只好上车。车到西单皮裤胡同口,离学校还有很远一段距离,聂力怕被同学发现,坚决要求下车,然后挽起裤脚,踏着没脚的雪去了学校。
日常生活中,聂力也能感受到聂荣臻的厚道作风。聂荣臻和张瑞华经常教育聂力,对人要诚恳厚道,讲信义。
聂荣臻厚道惯了,全家人都受他的影响。他对小辈们都说过,要懂得如何尊重别人,诚恳待人。只有待人以诚,人家才能与你以诚相见。这就是互相尊重,就是谦虚谨慎。
他还说,要善于与人共事,不要什么事都以自己想法为标准而去与别人相争。
当年搞“两弹一星”时,聂荣臻就是这么尊重人的,所以那些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才从内心里尊重他,服从他。
聂荣臻的厚道表现在诸多方面,他对党,对领袖,对战友,对下级,对同志,对普通人,都是一样的厚道。
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哪怕是面对一个普通护士、一个普通战士,说话时他也非常注重礼貌,不管让别人做什么事,他都要说“请你”什么的,从不颐指气使,指责别人。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厚道人,他去世之后,才有那么多人怀念他,念叨他。人们怀念他,为他落泪。
并不是因为他当多大的官,也不是因为他是个元帅,而是因为他具有让人感动的品格。
他活了93岁,是最后去世的一位元帅,而且是在睡梦中不知不觉仙逝的,死前头脑一直清醒,极少犯糊涂。医生说他,脑子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晚年,他曾经念叨过,自己打了一辈子的仗,没受过一次伤;搞过地下工作,没被捕过,算是福大命大之人。
有人说他是“仁者寿”,也有人说他是“福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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