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就要开了。
伴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火车动了起来,富有节奏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畔响起。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打开手机,将耳机塞在了耳缝里。这是我乘火车旅行的一个习惯。旁边一个年轻人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包裹放在了胸前的桌上。我无意中瞥了他一眼,忽然感觉这张面孔有些熟悉。我定睛一看,竟是我的老同学方缘,初中时他曾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而上高中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朋友间意外的相逢总会给人带来一种喜悦。他很快也认出了我。
我打开行李包,拿出两瓶罐装啤酒,递给他一瓶。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我感到有些刺眼,便拉上了窗帘。
我们聊了些家常,并相互询问去往何方。他说他原本是来接姐姐回家的,而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在回家。
我不禁问:“你姐姐呢?”
他看了看眼前的包裹,示意说就在那里。
我伸手摸了摸包裹,里面硬邦邦的东西突然使我一阵战栗。“骨灰盒?”我问。
他点点头。
“可以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他靠在了椅背上,眼神开始变得忧郁起来,面色冷若冰霜。他的样子将我的思维带回了初中,那时的他经常是这样一副严肃的面孔。时光的流逝会导致很多事情的转变,我们都在变,这从我们鼻子下泛出的黑色绒毛就可以看出来。而通过他的话语我感觉到有些事情时光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很多时候我都将自己隐藏得很深,因为我始终感觉有些难以启齿的忧伤堵塞在我心里面。
我有三个姐姐,家里就我一个男孩,所以在父母看来,我就是家里延续香火的“独苗”了。在我四岁的那一年,管计划生育的来我家罚款,但我家并没有钱交。那些人硬是把我家的房子给拆了。
当时我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我看到一伙凶巴巴的人,他们不停地把我家的东西搬到屋外的一辆卡车上,就连家里的两扇大门也被他们卸下来抬走了。突然,母亲哭着将我往地上一放,冲进厨房,拿起菜刀跑了出来。一个正要搬东西的人突然止步了,大声问母亲想干什么。母亲大吼道:“你们不是怪我生多了吗?我把这些不该生的孩子砍死就是了。”说着,母亲举刀向我挥来。看着母亲悲愤的眼神,我立刻吓哭了,飞一般跑向屋外。后面隐约传来三姐的哭喊声。我不敢回头,一直向前跑。跑着跑着,累了,我就向前走。我边走边哭,也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哪里。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一口水塘边。水塘里满是碧绿的荷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我顺着声音看去,是大姐找我来了。对于大姐,我一直称呼她为姐姐。我感觉姐姐和二姐三姐不一样。她有一种让我时刻感到温暖的眼神。我停住哭。姐姐跑过来抹去我脸上的眼泪,说让我回去。我说我不敢回家,我好怕妈妈,好怕那些坏人。姐姐说那些坏人都已经走了,妈妈不会再对我凶了。说着姐姐挽起裤脚,下水塘去摘了一支莲蓬。
当姐姐将一颗香甜的莲子肉塞进我的嘴里,我终于止住了眼泪。姐姐说要抱我回家,可我执意要自己走。姐姐将莲蓬递给我。于是我一只手拿着莲蓬,另一只手牵着姐姐的手往回走去。
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真的很深,之后我的记忆就是关于无边的田野。一块块被切割成方格状的水田,承载着农家人微薄的期望。每当父母在水田里插秧,我就在田塍上玩泥巴。三姐负责带着我玩。当时我还不知道有积木玩具之类的东西,只能用泥巴捏着属于自己的世界。我甚至喜欢上了那一种独特的泥土气息,毕竟是它充实了我的幼年。
后来我的玩伴就减少了,因为三姐要下水田帮忙。而不久,我也要帮家里干活了。水田是农家人生产粮食的基地,也是农家人受苦的深渊。双脚踏进淤泥里,一条条蚂蟥组成的千军万马埋伏在上面的泥水中,不经意间蚂蟥滑溜溜的身躯就会紧紧地粘在双腿上,它们贪婪地吸血。在我的印象中它们比影片里的吸血鬼要恐怖得多。
都说稻谷的丰收会给人带来喜悦,我却不以为然。割稻谷时往往骄阳似火,稻田里热浪滚滚,地面就像一块烧热的平底锅,空气不断地将热箭射向人的皮肤。尖尖的稻禾好比毒蛇的信子,在人的身上舔过之后总会留下一道道血痕。灌入鼻孔的是不断的汗臭味和草腥味。即便如此,人的身体依然还是很暧昧般的与稻禾产生摩擦。
姐姐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但她的喜悦仅仅只停留在了录取通知书上。家里反对她上高中,因为姐姐已经受完九年义务教育了,而且四个人读书家里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学费。那次为了凑学费,家里把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卖了,卖了500块钱。恰好放钱的地方被姐姐发现了,她偷偷地拿了那500块钱去学校报了名。母亲发现钱不见后立刻像审犯人一样审讯我们四姐弟,那种愤怒的表情令我畏惧不已。姐姐站了出来,承认钱是她拿去报名了。母亲听后二话不说操起一条扁担就要打过来。姐姐吓得尖叫一声跑出屋外。母亲举着扁担一边追一边骂,把姐姐追得围着村子跑了好几圈。最后还是邻居家的一位大妈将母亲手中的扁担强夺了下来。大妈说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对一个孩子动武。母亲怒气冲冲地说这个小贱人简直无法无天了竟敢在家里偷钱,把钱偷走了弟弟妹妹怎么办。她硬是让叫姐姐去学校要学费。姐姐当然不同意,哭着求母亲让她念完高中。但后来母亲还是逼着父亲去姐姐报名的学校将学费要了回来。
当天晚上,我在猪圈旁发现了姐姐。姐姐哭着将一把把猪草洒向猪圈里。她的肩膀不停地耸动,盛草的篮子随着她的手一起不停地颤抖。而里面的猪正一边拱一边嚼着猪草,全然不知外面的一切。
我当时还不知道姐姐就不能读书了,所以当姐姐对我说她不能再上学时我感到很吃惊。我不希望姐姐退学。记得有一次姐姐参加竞赛获了奖,她特意用奖金买了好多东西给我吃,还给我买了个很漂亮的文具盒。若是姐姐不能继续读书,是不是就意味着姐姐不能再拿奖了,这样她也就不能用奖金给我买东西了。
我不甘心,向父亲请求让姐姐继续上学。父亲听到我的理由后觉得有些可笑。他说怎么还要用姐姐的奖金去买东西吃,有本事自己拿奖去。而我当时学习成绩一团糟,上学两年还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成天在学校里混着日子,所以拿奖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词语。
姐姐最终没能上高中。但她倒是对我说有办法让我自己拿奖。我认同了姐姐的做法。后来她就开始给我作辅导,我在学习上渐渐摸着了门路,成绩果然突飞猛进,不断地获奖。
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姐姐正坐在一张桌旁编东西。桌上摆满了彩纸,就像一片五彩的花坛。我拿起她编的小动物看了看,果然栩栩如生。我问姐姐怎么会编这些东西。姐姐说前些天碰到了一位美术老师,老师对她挺好的,将她约到家里玩,并教她制作一些东西,还送了她一些彩纸。她回家后照老师所教的一试,就编出了这些小玩意儿。
几天后,姐姐拿着自己编的小动物去县城卖,竟然卖了个好价钱。姐姐在路边摆了个地摊,路人买她的工艺品不仅是因为她编得精致,而且也出于对她手艺的钦佩。有时路人想要什么,姐姐可以当场编出来。
那一年家里的化肥都是用姐姐挣的钱买的。从此姐姐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神话。她懂得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也在不断地改变我的命运。我觉得自从我降生的那一天起姐姐就注定成了我天空中的一颗启明星,她的光亮使我在生命的征途中不至于迷失方向。
二姐初中毕业后就去外地打工了。姐姐当初也想过出去打工,但家里养鸡养猪活太多,田地里干活时需要人手,因此姐姐没有出去。二姐没上高中的原因和姐姐一样,但她出于姐姐的教训没有在家里偷钱去报名,甚至出门时连路费也没带,就和同学一起走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出门时满脸的怨气,走了好久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不过后来三姐和我都上了高中。三姐上高中前姐姐和二姐都已经会挣钱了,她们挣钱的动力之一就是不希望自己的悲剧再发生在三姐身上。至于我,读书是男孩的特权,父母都是不会反对的。但我考上的高中很不理想。原本初中时我的成绩一向都很出色,但中考时我病了一场,影响了考试,结果成绩一塌糊涂。想起曾经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对学习的兴趣大打折扣。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走出那团阴影。
姐姐后来学习了一项缝纫技术,她本来就很有美术才能,加上心灵手巧,所以裁剪出的衣服非常漂亮。我特别喜欢姐姐裁出的衣服。家里至今还摆着姐姐当初为许多人裁过衣服的那台缝纫机。那时姐姐的房间里挂满了各色布料,缝纫机整天响个不停,我闲着没事时总是趴在缝纫机上听着那种富有节奏的声音,看着姐姐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一件件漂亮的衣服。我们村方圆几十里都没有服装店,每逢过年过节村里人要想买衣裳就得走好远。自从姐姐买了缝纫机搬进屋后,村里人经常上门来请姐姐裁衣裳。一般人都会给些小钱,有些人家太穷的,姐姐也懒得收钱,而这些人总不免会送些鸡蛋白米。
姐姐因为一副好手艺而声名远扬,不久就有人登门说亲了。媒人说男方是一位村长的儿子,叫金河,很有背景,家里也很富裕。父母爽快地答应了。
当金河跨进我们家门槛时我吃了一惊,他满脸痘痘,脸上还有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平地上的小山丘。他一上门就给了母亲1000块钱礼金。但当他和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那天二姐和三姐经常抿着嘴相视而笑。我不知道姐姐和他坐在一起时到底是什么感受,也许金河的礼金真的有一种魔力吧。
姐姐到金河家去后没多久就回来了。理由很简单,又懒又丑,不喜欢。父母是不会轻易让她回来的,因为礼金都已经收了,而且姐姐23岁了,也该有人家了。但姐姐执意不肯,家里的气氛就那样僵持着。
那个早晨一切都没什么特别,但姐姐离开家了。她留了一封短信在家,说要出外谋生,临走前只带了些衣服和少量的钱。后来在一次聊天时姐姐告诉我说她其实是为逃婚而走的。
自从姐姐从金河家回来,到姐姐的离家出走,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一年我上了高一,每月才回家一次。这中间所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在学校。回家后突然间少了姐姐,我心里莫名的空虚起来。原本我就对学习丧失了信心,加上姐姐一走,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开始迷恋上了喝酒,泡网吧,我相信只有那些东西才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金河又一次登门来了,不过他不是来责备姐姐的,而是一脸热忱地对母亲说没有照顾好姐姐,希望姐姐跟他回去,以便好好地补偿她。他说这些话时还不知道其实姐姐已经离开家了。母亲当然也笑脸相迎,答应说等她回来再劝她上门。
父母四处寻找姐姐,找了好多地方都一无所获。一个多月后,家里竟奇迹般地收到了姐姐寄回来的信和汇款单。姐姐说她在一家服装厂上班,每月工资1000多块,她做得很满意,但她不希望家人去找她,否则她另换地方。
姐姐在信中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母亲收到信后立刻去邻居家借了个电话打,因为我们家没安电话。大概是距离产生美吧。长时间的分别使母亲特别想念姐姐。那次母亲与姐姐分别在电话两头不停地哭。母亲说她再也不会逼姐姐做任何事情了,让姐姐回来全家聚聚。可姐姐当时并没有回家的打算,她说厂里规定是不能随便请假的。母亲便让姐姐安心地工作,在外面好好地发展,自己照顾自己。
我把姐姐的离家出走归咎在了金河身上,当他再次登门时,我不禁有些厌恶。一天我偷偷地准备了一把匕首,在半路上拦住了他。虽说我只有16岁,但因为长期在田地间耕作,我身体比他强壮得多,很快他就被我打趴在地。我亮出匕首指着他的面门,警告他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姐姐。他害怕了,连连点头答应。这时我想起了当初母亲要砍我时的菜刀,我开始相信原来别人在你的刀下往往会显得很恐惧的。
不久的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刚下公共汽车,迎面走上来几个流氓,他们伸手向我要钱,可我的生活费已经用完了。他们听了猛地将我踢倒在地,接着一阵拳脚不停地向我袭来,我的身旁仿佛起了一团乌云。他们气呼呼地走后,一个说:“小家伙,下次再敢拿刀子指别人,老子有你好看。”
我立刻就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其实他们还没对我下手之前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踉踉跄跄地走回家的,后来还躺在床上打起了点滴。
当晚邻居来传话,说姐姐来电话了,母亲过去接电话时将我的事情告诉了姐姐。没过几天姐姐就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她到金河家将自己挣的2000块钱丢在桌上,说:“这是你的礼金,现在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从此以后我们两家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找我弟弟任何麻烦。”
姐姐回家时我已经返回了学校。她特意来学校看了看我。姐姐的到来让我感到很意外,同时我也心存愧疚,我知道我的事情一定让她耽误了工作。
我上学的高中坐落在一所喧哗的城市。这个城市到处都是平坦的水泥路,那是我们乡下所没有的。我和姐姐沿着学校旁的一条水泥路走了很远。姐姐那天穿着一件绿色的连衣裙,微风拂过,连衣裙轻轻扬起,像春天里随风而起的麦浪。我很久都没有说话,是姐姐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讲了她离开家后曲折的故事,讲了她在生活的层层波澜中所作的挣扎。我们从黄昏一直聊到夜幕降临。晚上路灯的光芒显得特别温和,我的心却一阵澎湃。姐姐的话语激活了我的血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不断地奔流。
最后姐姐对我说:“小缘,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有些疑惑:“什么?”
姐姐说:“做回原来的你。小缘,在姐姐的记忆中你一直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姐姐相信只有那样的你才是真实的,我真的很想再次看到一个真实的你,像原来那样好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堕落。”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
姐姐又说:“小缘,姐姐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姐姐知道很多时候我们不只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着,我们周围有许多人和我们自己是息息相关的。小缘,你的生活关系着姐姐的一切,你就算是满足姐姐的一个心愿好吗?”
我一时无语。我忽然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姐姐自从工作之后就成了家里经济的台柱。我一直在挥霍姐姐的钱,而选择的却是一种令姐姐痛心的生活方式。
我终于重整旗鼓,在后来的学习中从未松懈过。最后总算考上了一所还算理想的大学。
上大学不久后我就拿到了一笔奖学金。我特意用奖金给姐姐买了一个发卡,心里想象着姐姐戴上发卡时的样子。
有人说上天总喜欢捉弄人,我相信那是对的。姐姐有一次肚子疼痛难忍,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让她吃了一惊。原来,姐姐舍不得吃太丰盛的伙食,长期吃方便面,导致致癌物在体内大量堆积,久而久之,姐姐患了肠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对她说她最多可以活三个月,但如果她继续没命地干活,恐怕连三个星期都活不到。拿着病历,姐姐仰天长叹了一声:“天意。”
姐姐没有接受治疗,也没有将病情告诉周围的人。她只开了三个星期的止痛药,一边工作一边等待死神的来临。厂里规定每工作一个月才可以下工资,所以她决定用余生干完最后的一个月。果然,姐姐做检查后还不到半个月,她就倒下了。那天她工作时从缝纫机上滑了下去,工厂里顿时炸开了锅。同事们将她送进了急救室。
在宿舍里接到姐姐病危的电话时,我不敢相信。我怎么也没办法将年纪轻轻的姐姐和一个晚期的癌症患者联系起来。我立刻请假去看姐姐,当我冲进姐姐的病房,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将氧气管从姐姐的鼻孔里拔出来。顷刻间仿佛有一个响雷在我头顶上炸开了。我泪如雨下,拼命地摇着姐姐,希望她可以坐起来再摸摸我的脸。可是,不论我怎么哭,怎么喊,姐姐都不能再答应我了。
那个发卡被我放进了姐姐的骨灰盒中。我忽然想起这还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给姐姐买礼物,可惜,姐姐却看不到了。
他俯在骨灰盒上啜泣起来。我连忙劝住他。
火车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看窗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站了。我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他拒绝了。同时举起手中的啤酒对我说:“改天有机会我再请你喝酒。”说完,他提起包裹,飞一般跑出车外,像被什么东西追着。看着他奔忙的背影,我的双眼顿时有一种液体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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