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爱有千千万万种。
有的爱轰烈浩荡,有的爱细水流长,有的爱却只能独自浮沉。
→ 一、
林小鹿选择了到巴黎度蜜月,焦糖咖啡、纸杯蛋糕,路上顺手买的一个冰淇淋都甜得要命。拐一个弯,有漂亮的店卖手工制造的羊毛裙和围脖,再走下去的广场上有个玩艺术的男人在搞展览。
林小鹿发现那个艺术家很酷,他面前摆满了各种动物的骨头还有泥陶。他穿一件缀满口袋的裤子,暗色系的毛衣宽宽大大鼓得像一面风帆。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站在那里,加上一张东方面孔,整个人充满了神秘的气质。
就在林小鹿拖着陈伯朗的手准备要离开时,正在演讲的男人突然就惊喜地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林小鹿啊,这么巧,你怎么会来巴黎?”
“我来这里度蜜月。”
“你这丫头终于有人娶了。”周渔大声笑起来,“这也算是考古系的奇迹了。”
林小鹿假装没有听到,她别过头去,远远望见广场外那株植物开满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缤纷得像那一年不知名小镇的枙子。有清浅香味轻轻地、缓缓地潜入了心里。
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度完蜜月回国的前一晚,作为东道主周渔非要请林小鹿夫妻两吃饭。可是陈伯朗被太多的甜食弄伤了胃,听到要去吃西餐他就直犯胃酸,林小鹿只好一个人去赴了故人的约会。
林小鹿喝了一点红酒,借了一点酒劲她看着周渔,他瘦了,眼睛更大了,但是嘴角那笑容没变,还是二十岁时的样子。林小鹿看着看着脱口问道:“周渔,那一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才敢和别人去结婚。”说完,她栽倒在酒桌上睡着了。
此时周渔的心,如同青瓷瓶子,坠地无声。他拿过她的手机,拨通了陈伯朗的电话。
走出餐厅,巴黎的夜风反复割着他的脸,他不得不系紧围巾,把自己的脸牢牢保护在围巾下。他感觉到呼吸出来的热,很温暖,却没有人可以交付。
→ 二、
林小鹿遇见周渔是在十八岁那年,那年的林小鹿刚走过高考的独木桥。她想过高考失利被母亲责难,想过去三流的大学混过人生四年低潮,就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考古系录取。
做裁缝的母亲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当着众人的面问她:“考古系是干什么的?挖土的吗?毕业以后能找到工作吗?”
听到母亲的话,来做旗袍的几个妇人掩面失笑。林小鹿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谁说考古系没有出路,以后说不定我能挖出一座惊世古迹。宝马雕车香满路,蛾儿雪柳黄金缕,听听,多美。”
林小鹿的一句话震到了裁缝店的所有人,尤其是她那从没有走出过小镇的母亲,母亲连夜为她缝制了几套小旗袍:“阿鹿啊,等以后找到了黄金缕衣也给妈整一件穿穿。”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第一天上课,林小鹿经过一条长廊,长廊年久失修,有一股跟古物一样斑驳的败落气势。那天林小鹿去得比较早,课室里只有一位教授在看一本鬼画符一样的书。看着林小鹿身上的旗袍,老教授惊喜地问她:“你怎么会喜欢考古系?”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老教授捋捋花白的胡子:“时间在普通人眼里跟河流一样,淘沥着历史长河里的沙石。可在我们考古人的眼里,万物都拥有亿万年长的情感。”见林小鹿一脸懵懂的表情,老教授扬起眉头温和地问她,“是不是觉得很感人?”
林小鹿没有觉得多感人,一整堂课她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她灰头土脸地抱着书出了课堂,没有料到有人正推门进来。她一头撞到了来人的身上,抬头只见那男生穿一件白色的T恤,抱着一副奇怪的尸骨。
老教授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以为她吓呆了,便温婉地说道:“林小鹿,这是你的师兄周渔,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联系他。”
那是林小鹿第一次听到周渔的名字。她正想说话,他已经大跨步走了过来,对她伸出了手:“你好,欢迎来到考古系。”
握完手,林小鹿后知后觉地想到刚刚他抱着的尸骨,她偷偷地在衣服上蹭了蹭,可她不知道自己细微的动作被周渔尽收眼底。周渔尴尬地转身走向教授,突然听到身后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是林小鹿扬着眉头说:“嘿,周渔,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那么熟悉了,是那部电影,《周渔的火车》。”
很多年以后,周渔仍记得那个阳光铺满走廊的清晨,女孩穿着藕色的旗袍,扎一根高高的马尾叫他的名字。那明媚的阳光穿透长廊,细碎的光影散散地落在她的眉眼间,煞是好看。
→ 三、
学校到了开学季,各个社团都开始准备迎新活动,考古系也有一个探险社,周渔就是社长。
迎新那天,周渔远远地看到了林小鹿,她依旧是一身旗袍,背一只编织包,疏懒的面容却让人忍不住动容。他放下手头的工作,笑容温和地喊她:“林小鹿,要不要加入探险社?”
“我没兴趣。”林小鹿的声音平静如水,语气虽然没有一点攻击性,可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
碰了钉子的周渔没有时间气恼,因为已经有外系的女生冲上台,围着周渔转:“师兄,你觉不觉得考古枯燥?”
周渔一边布置展台,一边说道:“每一件旧物都写满着生死枯荣,盛衰欢兴,看着它们又怎么会枯燥无味?”
不远处看小说的林小鹿撇了撇嘴,高台上的周渔看了一眼冷漠的林小鹿,少见地笑了笑。可远处的林小鹿并不知道周渔细微的动作,她坐在那里看书,忽而勾起嘴角,忽而皱起眉头,考古系的盛衰荣辱都被她隔离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虽然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系,但林小鹿渐渐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就那样平淡地过去了一年。
第二年的中旬,老教授接到去一个小镇考古的邀请。老教授挑了几个学员一同前行,里面就有皱着眉头一脸苦哈哈的林小鹿。
她找了好几个理由,都被教授无情地拒绝了,为了不挂科,她只好同行。舟车劳顿的一行人在南方一座陌生的小镇休息半天。
坐在当地农家院子里,院子里飘来一股股清香。她一个人跑到老乡亲的房间,看见了一些雪白的花,那些清香就是来自它们。林小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花?”
“是野枙子,不值钱,我们山上有很多,采一些制成干花可以香一整年。”听到村里的人的话,林小鹿心里蠢蠢欲动。
下午趁着大家休息,她一个人跑上了山。果然有很多野枙子盛放得热烈,林小鹿采得兴起,没料到脚底下会出现一个洞,于是她整个人虚空地掉了进去。
考古人就是这样,选的落脚点异常荒僻,林小鹿在山洞里狂呼救命,可世界寂静得没有一个人应答。就在她精力疲惫,靠在山洞里等待着救援时,洞口传来了周渔焦急的声音:“林小鹿,你在哪里?”
听到林小鹿的声音,周渔找了一根树枝伸进了洞口,她拖着长树枝想借周渔的力爬出洞口。只不过爬到半途,她不经意间看到了角落里扔着一只头骨,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林小鹿吓得大叫一声再次跌了下去,周渔以为她出了意外,扔下树枝跳了下来。
林小鹿指着头骨瑟瑟发抖,周渔却温柔地将头骨拿了起来:“这头骨特征奇怪,说不定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物种。”
周渔抚摸着洞里不知名的头骨,认真地用工具扫着细尘。他的脸有一种异样的美,仿佛捧着的是惊世珍宝,眼睛里的光亮是不容亵渎的神圣。林小鹿想起社团招新那天他说过的话,她脱口问道:“周渔,你为什么会上考古系?”
“我从小就喜欢历史,考古可以回溯每一段历史。这里面可以看见大好河山,太平盛世。上考古系也算是实现了年少的梦想吧,无愧梦少年。”
林小鹿的人生里没有这样的大志,她靠在洞壁说起自己荒唐的求学史,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就不喜欢考古,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考古系。”
周渔好半天没有应答,她扭过头看着周渔,他已经累得睡着了。他抱着那只头骨,他的那张脸算不上很漂亮,却很干净,睫毛很长又浓密,使那双眼睛看起来毛茸茸的。
她心里突然有种混乱,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陷入了浑浊的时光里。
→ 四、
两个人在洞里待了一天一夜,老教授发动村里所有人才在第二天清晨将两人从洞里捞了出来。倔强的老头看到两人手上的头骨,眼睛瞬间就亮了。老头抱着头骨走进了房间,在房间门口他扭头看着林小鹿:“一千字的检讨,一个小时后交给我。”
下午林小鹿拿着检讨书进了老教授的房间,老教授戴着眼镜正在研究那副头骨。林小鹿小心翼翼地把检讨书递给了教授,只不过她一直大大咧咧惯了,一个转身竟然撞到了教授面前的桌子。只听见“叭”的一声,头骨应声碎成了渣。
教授平时严肃,可这次他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林小鹿,你知道这副头骨也许是某个不知名的物种,就算你再不喜欢考古系,也要尊重世间每一个生命啊。”
看着老教授几近崩溃的脸,林小鹿的脸当时就吓白了,她只好可怜兮兮地去求周渔:“周渔,再带我去一次山洞,如果不再搬一只头骨回来,估计教授会直接让我从考古系滚出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考古系吗?”周渔正在农家的小院里晒衣服,阳光下的年轻男孩微微一笑,笑容仿佛星光一样灿烂,林小鹿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如果说她起初是想过要调系,那么现在这些想法开始变得荒唐可笑。在那一刻,林小鹿像是有一种长大成人的忧郁。那些忧郁像是撒在泥土里的种子,经过一夜春雨全部破土而出。
周渔没有看出她的异样,他想了想,偏着头说道:“那个洞里我已经找过了,没有第二只头骨了。”
林小鹿点了点头,眼睛里的神采一点点开始溃散。
周渔突然就笑了:“说不定附近还有其他的洞口,我们找找看,也许会找到一样的头骨。”
周渔带着工具和她又偷偷上了山,两人运气好,花了一天果然又找到了另一只头骨。教授因为时间紧急,先带队出发了,给两人留了一张字条。
两人自己坐车跟部队集合,抱着来之不易的头骨坐在一路颠簸的中巴车上,林小鹿第一次听他讲考古的趣事。原来考古并不全是枯燥无味,林小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平淡的眉目里蓄满小孩子似的的天真。
倒是车上的一群人觉得两人奇怪,分明是漂亮的男女,却抱着一只瘆人的头骨。车子在半途的时候上来了一个头发吹得蓬蓬的小年轻,年轻人看着两人,嫌弃地说道:“有病,坐车带这么晦气的东西。”
林小鹿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听到小年轻的话,她霍地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你刚说什么?”
小年轻也是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听到林小鹿的话他大跨步地走了过来,周渔将她护在身后:“你再靠近她,别怪我不客气了。”
考古系的文弱书生怎么会是社会青年的对手,不到三个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林小鹿扶着他在半途下了车,在小镇设施落后的小诊所里,林小鹿难过地抓住医生的手臂:“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他可是考古界未来的新星。”
医生被摇得头昏脑涨,拿着的听诊器从周渔的胸口滑到了肚皮上。周渔躺在床上,看着那个医生瞪大眼睛张大嘴,他无声地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周渔没有倒,林小鹿却累倒了,因为晕车又加上紧张,在医生给周渔诊断的时候,她“砰”地摔倒在地上。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她披着外套从床上爬了起来。医生指了指诊所后面的小院子,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一眼就瞥见了周渔。他穿着一件亚麻衬衫,正弯腰在院子里对着一个土炉子用扇子扇风。那一刻,院子里烟雾缭绕,老医生被熏得正咳嗽,林小鹿也忍不住咳了起来。
“你醒了?”周渔抬起头,红肿的脸上满是黑色的烟熏痕迹,他好看的脸突然就像张飞。
林小鹿忍住笑,周渔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壮观,他一边盛面一边温和地说:“医生说这边并不繁华,镇上没有饭店,你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所以我为你煮了一碗面。”
林小鹿捧着碗,眼眶发红,差一点点落下泪来。周渔看着她潮红的眼睛,笑着说,“考古系最冷漠的林小鹿啊,不会为了一碗面感动成这样吧?”
林小鹿垂头没有说话,可她那颗一直波澜不惊的心,忽然就乱了分寸。
→ 五、
两个人很快赶上了队伍,一行的终点是一片人迹罕见的荒山。原来是那里挖出了一座墓,因为分辨不出朝代才把业界有名的老教授请了过来。
林小鹿跟着下了古墓,那天几个人正在古墓里清理古钱币。突然上方落了一些沙尘,林小鹿手快地把周渔用力地推到一边,自己被塌下来的土埋住了腿。
还好只是小块塌方,林小鹿并没有什么大碍,几个人把她挖了出来。平时打扮光鲜的她此时灰头土脸,周围一片嘘声:“周渔,你究竟对林小鹿做了什么值得她舍身相救?”
周渔挥手赶跑众人:“胡说什么,我和林小鹿是单纯的同门情义。”
见当事人否认,大家也停止了打闹,继续工作。林小鹿的腿受了伤,周渔坚持要背她回驻扎地。趴在周渔的背上,想起周渔的话,林小鹿的胸口,忽然涌起了一股细长的疼痛,这感觉分明不是从腿部传来的,那是因为什么呢?大概是伤到了神经才这样吧。
林小鹿腿好之后倔强地归了队,考古队的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那天傍晚,大家都收工归队了,古墓里剩下周渔正在清理一批甲骨,林小鹿也偷偷留了下来。周渔清理甲骨的表情很认真,头顶的探明灯照着他的脸,他浑身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金色的波光中。林小鹿看得着了迷,没有想到周渔会猝不及防地回头。
林小鹿的脸一下子就发起了烫,她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茫然中她仿佛听到了周渔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有少年独有的干净:“林小鹿,有时我想,你是怎么吸引我的?你不喜欢考古,你视那些尸骨如洪水猛兽,你待那些旧物一点都不温柔。可是林小鹿,只要看到你,我的心里就会柔软。”
四周沉静,古墓里有一种旷久深远的历史厚重感。林小鹿睁大眼睛,几近惊恐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周渔紧张地看着林小鹿。
“可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表白?”
“这样很好啊,你看这里的一切都经过岁月沉淀,穿过命运长河,跨越无数生死。喜欢一个人不也应该这样吗?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亘古不变。”他双眸幽深,如海水一样。
林小鹿想起那天跌进山洞,她呆在山洞里,手机没电,没有手表,时间在那一刻成了一个名词。而现在周渔的表白也没有时间的限制,他那考古语言用普通话翻译出来就是:林小鹿,我爱你有亿万年长。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这样跌宕的承诺,又怎么能做到拒绝呢。
她抬头撞上周渔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的目光里有熠熠光芒。
→ 六、
两个人就那样确定了恋爱关系,林小鹿的专业课也突飞猛进。严肃的老教授顽皮地看着林小鹿,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孩子气地说道:“原来爱情有这么大的魔力。”
那年冬天的假期,林小鹿第一次不想离开学校。母亲的电话催了好几次,她才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周渔送她去火车站,林小鹿准备踏上月台却被周渔伸手牵了回来。“叭”的一声有唇印在她的额头上,她耳边有他温软的声音:“放完了寒假早点回来。”
那是林小鹿记忆深处最美丽的冬天,那个冬天像春天一样,火车窗外一贯湿冷的冬风那一年吹起来却像春风,春风动情意生。
那个寒假一过,林小鹿不再像以前一样拖拖拉拉最后一个返校,她拉着偌大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各种特产。她做裁缝的母亲追在她后面喊:“阿鹿啊,你是不是考试挂科了要去巴结老师啊,怎么把家都搬空了?”
林小鹿跑得飞快,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这样,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带给他。可惜的是她把家都搬来了,周渔却失约了,一直到开学最后一天他都没有出现,电话也是关机。起初林小鹿以为他家里有事耽误了,等了一个月,她心里开始慌乱,一个人买了去他家乡的机票。
凭着地址她终于找到了他家那幢偌大的别墅,却已经易主。新的主人是一个法国老头,老头并不知道前主人的事,他看着满面尘霜的林小鹿,尴尬地摊开手:“小姑娘,你是不是把爱人弄丢了,那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林小鹿失望地走出别墅,法国老头在院子里放南音:“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
那流传度并不广的南音唱得林小鹿心里一疼一疼的,丝丝入骨的凉意,仿佛把所有温暖都抽离。她坐车回学校,却扑在火车的简易桌子上,好久好久都发不出声音。
那幢大别墅无形中告诉了林小鹿,身份悬殊的两个人相爱,一个付出全部真情,一个只是逢场作戏。
周渔就那样在世间失去了音信。
是谁说过,考古人的时间不会流逝,世间万物都有亿万年长的情感,也只不过是一个眨眼就成了昨日黄花。
→ 七、
整个考古系对于周渔的失踪都感到震惊,除了老教授和林小鹿。他们两个每日在工作室里穿梭,脸上看起来波澜不惊。直到有天老教授拿着放大镜对着一片甲骨做研究,突然拍着大腿兴奋地喊了一声:“周渔,你来看,这上面的文字记录的好像是一场王朝的兴衰。”
整个工作室瞬时没有了声音,老教授放下甲骨捋捋胡子,看似平静地念了一句词:“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听到老教授的话,林小鹿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老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小鹿:“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林小鹿看着老教授装作无所谓地说:“为什么要哭,这世间万物都不过是萍水相逢。没有时间可以缓,也没有故人能够不散。”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敢把所有的失望都释放出来,胸腔里的城池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在周渔失踪的第二个年头,林小鹿从考古系毕业了,她签了一家看起来稳定的博物馆,工资微薄,从最底层的资料抄录员做起。到二十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博物馆的副馆长。
有读大学的男生在参观的时候给她带过书信,也有知识渊博不爱说话的馆长在她加班的时候故意留守时间比她长一些。他们给她或明亮或细长的温柔,或殷勤或体贴的温情,可是林小鹿从来不回应。
时间长了,博物馆同事们都觉得她奇怪。她宁愿整天待在枯燥的博物馆里,对着旧物展露一颦一笑,宁愿没日没夜地翻查各种野史,补充记录在资料里,也不愿与这个世界多做交流。这样的人跟博物馆一样有着迂朽的气质,她大概不会爱人了。
林小鹿像是没有听到这样流言蜚语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在她二十七岁生日那一年,她一个人又回到了那个小镇。她闲逛时在中巴车上被偷了,幸好一个男生帮她拿来了钱包。那个叫陈伯朗的男生很忠厚,他把钱包递给她时笑了。他棕色皮肤,满头羊毛卷,长脖子,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只羊驼。
林小鹿为了表示感谢就请他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她喝醉了,她红着眼睛指着不远处的群山:“今天我生日,明明有很多人可以和我庆祝,可我就是想回到这里,我想遇到周渔。你不知道,他的不告而别使我憎恨了他很多年,怨恨铺满了我整个青春,可我就是很没出息地想再见他一面。”
林小鹿在陌生人面前撕下了撑得苦苦的面具,眼泪流得像滂沱的大雨。陈伯朗这只羊驼的心当时就软了,后来陈伯朗辞掉了本地的工作,跑到了她所在的博物馆做了一个讲解员。他并非科班出身,讲解之前,总是要背很久的资料,他常常顶着两只巨大的黑眼圈讲解青铜器或是黄金镂衣。
林小鹿不是不知道陈伯朗的用意,有时候她照镜子看着自己越来越枯暗的脸,简直听得见时间像书一样哗啦啦地翻过去发出的刺耳声响,可是她想要栖息的岛屿在不知名的远方。
→ 八、
她二十九岁那年父亲患了重症,每次去放疗,慈眉善目的医生都要和老人聊会儿天宽慰老人。老人只是说,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没机会看女儿披白纱做新娘。
有一天父亲的主治医生叫住了林小鹿,其实她知道那一天总是要来的,她心里没有恐慌,只是想是不是该完成老人的心愿了。
所以在陈伯朗第三次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答应了。
对于林小鹿来说,年少的爱情是信仰。周渔从没有为她做过轰轰烈烈的事,却覆盖了她整个青春。而她则为了周渔把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尽全力去做了。
林小鹿结婚那天,母亲给她拿梳子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我的姑娘举案齐眉,三梳我的姑娘儿孙满地。”母亲梳得很认真,可林小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就流了出来。
母亲见她哭,忙替她擦眼泪:“做新娘子是件高兴事,你流什么眼泪。”
离开大院的时候,陈伯朗抱着她,风中似乎有熟悉的栀子花的清香。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自己所住的城市并没有枙子,何况已经是深秋。院子里只有落叶,风一吹,纷纷扬扬地飞舞。
她在心里说:“周渔,再见,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爱你了,不再爱你了。”
→ 九、
林小鹿离开巴黎那天,周渔去送行。在安检区林小鹿大手一挥,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遗憾地告别了。因为这个差点毁了她的生活的男人,如今看起来活得很好,没有愧疚,也没有遗憾。
酷酷的街头艺术家周渔却在飞机起飞后蹲在人来人往的机场,眼里突然蓄满了眼泪。他想起那年的寒假,在返校的前一晚他突然接到父亲秘书的电话。原来父亲犯了事,母亲害怕连累他,连夜将他送到了最近的机场。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周渔好几次拿出手机想拨林小鹿的电话,可他忍住了。那年二十岁的周渔在认识林小鹿之前,没有爱过人,他研究的都是古人的爱情,古人们把爱刻在竹简上,把爱刻在骨头上,这些爱意往往要经过舟车劳顿才能抵达的。现代科技发达,有电邮,有各种聊天软件,电话也设了快捷键,按一下就可以打电话。
这么便捷的时代,他却不敢跟林小鹿告别。因为他知道此后他的世界再也不是澄澈光明,再也不会有无愧梦少年的意气,他甚至不知道此后的人生会糟糕成什么样子。他对付考古得心应手,自恃天资过人,对待爱情却只能凭本能。而二十岁的周渔认为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周生都活得坦荡,不用背负别人的指点和唾弃。
如周渔所料,父亲被判了重刑,母亲也被判了十几年。周渔中途回去过几次,他曾去看过林小鹿,不去打扰,就那么远远地看一眼。每次当他偷偷地站在林小鹿的必经之路,远远地看着她抱着一沓资料走过时,他就觉得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在巴黎待了多年,他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可她出现的那一秒,他终究是知道,所有的伪装看似固若金汤其实溃不成军。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他爱她一直到白发苍苍,如化石一般亘古不变,可这人世间总有人要负担不美满。如果必须抉择,就让他爱着的林小鹿永远都会浓烈丰盛地生活,像充沛的夏日阳光。而他就躲在角落里,承担所有的不圆满吧。
哪怕想起她来日月无光,山河崩塌,那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林小鹿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周渔的不告而别,其实盛着恋人善良的,满满不为人知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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