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安徽桐城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长期在新华社安徽分社工作,现任安徽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诗集《九章》《写碑之心》,小说《拉魂腔》等。
一
薇依的书中布满“应当”二字,
她是飞蛾,翅膀就是被这两个字
烧焦的
她留在世上的每粒骨灰都灼热无匹。
弘一则大为不同:为了灰烬的清凉
他终生在作激越的演习……
有的病嵌入人的一生,从未有
痊愈的一刻。有的只是偶尔来访,
像一场夜雨,淅淅沥沥,
遇到什么,就浸入什么。
与躯壳若即若离一会儿。
我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以病为师
病中的日子似睡似醒。
在摇椅上,倾听灌满小院的秋风
——翻翻薇依,又翻翻弘一,
像在做一种艰难的抉择。整个八月,
我有个更为涣散的自己
一个弱了下来,持续减速的自己
一个对破壁仅作“试试看”的自己
二
坐火车穿过蚌(埠)宿(州)一线
向着豫东、鲁西南敞开的千里沃野,
地图上一小块扇形区域
哺育生民数以亿计
高铁车窗外圆月高悬。
圆月即是
他人之苦
是众人之苦的总和,所有的……
秋天的田野空下来
豆荚低伏,裂开,种子入地
黝黑平原深处,埋着犯人
路上,新嫁娘不紧不慢
在摩托车队中……上辈子在骡队中
她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要
担负的三样(或是一样)东西:
追溯、繁衍和遗传——
高铁车窗外秋风阵阵
我一直纳闷,在此无限丰饶之上,
那么多的生死、战乱、迁徙、旱灾
那么深的喂养、生育、哭泣
那么隐秘的誓言、诅咒、托付……
最终去了哪里,都变成了什么,
为何在这大风中,在这块土地上
三百余年没有产生哪怕是
一行,可以永生的诗句
三
“那些年,围墙的铁丝网上
蹲着成排成排的麻雀
淋雨了也不飞走
不管它们挨得有多近
我只记得,那抹不掉的孤儿气息”
后来你告诉我,世上
还有更干净的麻雀
更失落的铁丝网
四
失明了,会有更深的透视出现。
失忆了直接化身为一阵风。
穿林而至的长风,正送来蝉鸣
蝉是怎样走上树冠的?
闷热中泄下这蝉声如瀑。
这声音如此整齐:
并不存在谁先孤鸣
其余的醒悟了再去响应
原来我在林间这么久了。
发觉自己在最激烈
的嘶鸣中
也能酣然入睡
林子里,三三两两的老者入眠
仿佛衰老足以吸干周边的一切
或者这世上所有声嘶力竭的
容器,原本都是空心的
不可理喻的静谧包裹着我
风从光影斑驳中徒然吹去
我看不见,记不起,说不出。
我在我的硬壳中睡着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溢出
五
在树梢倏忽而生的
漩涡上,看见风的身体
去年我从木窗裂缝中,能闻出
鼠尾草和青蒿
捆在一起焚烧的气味
今年嗅觉真是衰减了不少
但防疫区的消毒水仍清晰可闻。
风在气味中现身,
也在夜雨从
瓦瘠踩过的猫爪上现身。
美国宇航局懂得极度压力之下,风的
叙事本能……他们从宇宙深处捕捉到了
风扑击黑洞的声音
那是风与虚无的搏击之声。
听上去并非“呜呜”
而是“噗噗”的——
有点像笨重木槌,砸在
榨干了水份的萝卜堆上的声音
我少年时最熟悉的还有
风耐心捋直炊烟的……催眠曲般
也是安魂曲般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为几十年后
不同的心而准备的。
这个时刻逼近了。我仿佛不是顺着这风
而是在风的每一根末梢神经上
走动,像一个虚词进入
一首诗并与别的词连续又轻微地撞击
六
蝶与鹤:在希腊语和
意大利语中
也可译成“蝴蝶与起重机”。
四川外国语大学的陈英教授,这是否
意味着不同语种之间
物,常有一种神秘迁移
但错觉又令诗别开生面?
蝴蝶在虚无中将耗尽体能。
在汉语中,她更像一笔遗产。
而起重机浅酱色的
大块肌肉,
在朝天门码头上正懵懂地滚动
(川外,为何坐落在多雾的重庆……)
词,吞噬着物之形象
蝶的轻舞,鹤的远遁
只有等到起重机在另一种
语言中生锈了,才能真的安静下来。
诗须向伟大的错觉行个注目礼
对江边的孩子来说
刚出茧的幼蝶,也太古老了
没人知道风将吹来什么
今天,我只想写首诗来降低欲望
七
剖开当年树影,吹我襁褓的,
父亲临终前,吹他额上青筋的,
扑面而来的
和,弃我远去的
会不会是同一阵轻风?
颤栗与遗忘等量
湖面,恰好正是桌面
你说此处空无,
它却是雪中狮子骑来看。
你说时光中牢底坐穿,它又是
寂寂无来由的病树著红花……
什么样的一种重力,在那风里?
让水上生了涟漪
而风自身的皱褶却无人可见
每日从第一页跋涉至最终一页,
算不算个远行人?
当远行者归来,原有的水位不再。
关了灯即是满头满脑大风雪。
我的隐晦,我的隐匿
难道不是历史的一种?
请把聚光灯调亮些,这首诗的
最后一个字上并没有结束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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